第一回 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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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元年正月初一日,平城的街道张灯结彩,庆祝改元后的第一个新年。
过去的一年,中原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多得让这个古老华夏的子民们应接不暇。不可一世的太武帝老可汗被逼退位,他的儿子吴王继承大统。作乱中原的新北海帮终于被彻底剿灭,南朝人的战线也被打回到淮河以南。并且,新上位的拓跋余绝不是守成之君,并没有打算坐享其成,他的军队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他自己也曾多次到前线劳军,让魏军士气不断提升。
至于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檀羽和林儿,此时正在弘农前线作战。自剿灭新北海帮后,林儿就移军到了河东,和在弘农附近屯军的陈庆之部左右夹击,和弘农的南朝宋军展开了鏖战。
自去年六月开始,双方这一仗打了半年多,伤亡均不算小,但谁也没能占得便宜。南朝人知道弘农地位的要紧,不断增派兵力到弘农,誓死要守住这座城池。而林儿义军,亦是箭在弦上,无法自拔,定要拿下弘农,从而稳固东西二京的防守。于是,这场弘农鏖战就这样持续了半年,直到永平元年到来。
今天是春节,多年来,这是难得一次识乐斋诸人无法坐在一起吃团圆饭。不过,陈庆之还是率领了部分在西线作战的识乐斋人到河东,和羽、林等人共度新年,同时商定新一年的作战方略。
“宝珠公主,实在对不住,没把你男人带过来。我们走了,军中总要留个主事的人。不过大眼让我给你捎了封信,他说想念你得紧,夜夜都睡不着。”陈庆之见了正在军中巡视的宝珠,忙和她打招呼。
宝珠接过信来,脸上微有些红,却还出言啐道:“他啥时候这么肉麻了,想来还是陈公子编的。”
三少主则在一旁补充道:“这一回真不是郎君说瞎话,杨将军真是想你想得要命。我劝他好几次,叫他过来看你,可他又说军务繁忙走不开。其实我知道,他是怕公主说他擅离职守、不够大丈夫。唉,这一仗打得太苦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大家才能重新团聚。”
“可不是嘛,西线战场杀敌都逾十万了,确实太苦了。”身后传来了林儿的哀叹声。
陈庆之和三少主回头,便见林儿和檀羽几个人走过来,连忙打招呼:“主母、为仪、兰陵兄……”
檀羽上前给了自己的兄弟一个熊抱,笑道:“到了河东来,不先找我们,却找公主,你这主将当得很合格嘛。大眼若是知道了,还不感恩戴德。”
陈庆之给了檀羽一拳,阴险一笑道:“本来应该先找主母、替阿文兄送信的,可是杨师弟和我说,阿文每个月要给主母写三十几封信,一天一封还不止,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话。所以这回就不帮他送了,专门只帮宝公主和大眼做信使。”
他一边说一边笑,引得林儿一阵脸红,连声啐道:“好啦,我就这点事儿,全都被你们知道了。笑吧,你们就笑吧,哼!”
诸人见状,一齐大笑。陈庆之则回头对殷绍道:“还是神棍兄好啊,一个人自由自在。”引得三少主一粉拳打到他身上,“你什么意思?不想我在身边束手束脚是吧?那我就留在河东陪两个弟妹,不回弘农了。”陈庆之见爱姬生气,连忙赔笑道:“娥儿大人别生气,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嘛。陶小君和玉娘有陶贤弟陪,哪要娥儿操心啊。娥儿是我的压寨夫人,你要是不在,大家都会想你的,嘿嘿。”三少主一向最爱陈庆之的痞气,被这一逗,脸上虽不表现,心中却只顾着开心。
又逗了一阵乐,高长恭才在后面招呼道:“大家别站在外面了,进大帐说话吧?”于是一群人这才挪步,到了林儿的中军大帐坐定,开始商量军中事宜。
陈庆之从谷城带来了殷绍和杨师弟,待此时坐定,才向林儿郑重其事地道:“阿文兄这回没跟我来,主要是因为药王坛的飞鸟技艺。阿双兄带领刘乙、陈季他们日夜训练驾驭飞鸟,如今已比较熟练。阿文兄和药王坛的兄弟们商量,若再加入更多的武器配合,比如在飞鸟上安装石炮进行投掷,那么飞鸟的杀伤力将更大。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们说,年后我们就打算直接将飞鸟投入实战了。不过,神棍兄还是有些担忧。目前来看,飞鸟最佳的起降点是函谷关山口,那么根据计算,他们落地时就会在弘农东面的石城附近。石城那地方情况复杂,并不完全受我们控制,一旦阿双他们落地时遭遇敌人,那就糟糕了。所以公主这边可否再往前推进,控制住石城,这样我们的空袭就会更加安全。”
宝珠听闻,忙表态道:“我和二坞主联兵攻打石城已经两个多月,不出意外,再过十来天就可拿下。到时我可扩大防区的搜索,确保飞鸟能平稳着陆。”
陈庆之连连点头,又和殷绍商量道:“既然这样说,那这事就可以定下来。有天上配合,拿下弘农应该指日可待了。”
说话时,他也显出了一丝疲态,长长地舒了口气。檀羽见状,忙问究竟。陈庆之道:“弘农这一仗,打得实在太艰难。将近一年的时间,两边接战一百多次,平均两三天就要打一仗。朝廷发的通报是杀敌逾十万,可却没说我们的损失也有七八万之多。我从仇池带出来的兵娃子,几乎全数阵亡,只能重新征召补充。也幸亏我们仇池的兵从来不怕死、能打硬仗,否则哪里经得住这样持续的消耗。南朝那边听说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年北来的宋军全部打光了,就只能临时就地征召。可是,中原故地的百姓不会再给他们卖命,他们只能从南方很偏远的地方拉了壮丁充数。你们说说看,这仗打得有多惨,真不知道那刘义隆为什么还不肯收手。”
檀羽闻言,长叹一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刘义隆铁了心要达成他父亲收复二京的伟业,哪里会轻易放手。子云也只能尽快解决掉弘农,让战争的损失减少吧。”
他们说话时,林儿却始终一言不发。檀羽回头,见她正皱眉沉思,忙问她怎么了。林儿犹豫了半天,方道:“阿兄,我忽然在想,等打下弘农后,宋军也很难再抵抗魏军的攻势,相信依靠北朝的力量就可以收复失地了。要不然,我们打完弘农这一仗,就离开吧?去隐居,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诸人早知道林儿有心打退堂鼓,这一年多绞肉般的大仗打下来,诸人亦都是身心俱疲,没有谁想再继续打仗。可陈庆之却道:“我和娥儿也经常说这事。可现在主母和为仪的名声这么大,又能退到哪里而不被别人知道呢?”
林儿黯然道:“是啊,索为凡人而不可得,这也是无奈的事。大家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吧,以后若有机会,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子云你们难得来一趟,阿嫂专门给你们做了些河东的蜜枣,你们有口福了。”
陈庆之笑道:“还是这里好,一来就有回家的感觉。”
正说着,却听门外卫士报告道:“从弘农来了一队南朝使者,说是檀先生的老朋友,叫柳元景,想求见大帅。”
“柳元景?那不是刘骏的亲信吗?”檀羽闻报,心中的疑惑顿时涌上心头。
第二回 怪病
林儿奇道:“南朝人从来没派过使者,怎么今天突然派使者来?而且还是刘骏的人?”
檀羽沉吟片刻,道:“我和英姊、公主在草原上,与柳元景有过几个月的交情,柳元景简单、忠诚,是个不错的朋友。想来刘义隆想派人求和,却又知道他派的人我们未必会见,只好派和我们有些交情的人来。要不,请他进来吧?”
于是,柳元景和一个身罩斗篷的人被带到了帐内。柳元景刚见了檀羽的面,倒头便拜。檀羽惊奇万分,连忙过去扶他。柳元景道:“檀先生一直是小柳最敬服的人,这一拜应该的,先生一定要受。”檀羽执拗不过,只好依他,让他拜了三拜方才起身。
柳元景又指着自己身后那个着斗篷的神秘人物,道:“我带了一个人来,不过她不方便见太多人,可否单独见檀先生、檀小君和陈公子?”
檀羽回头看看林儿,又看看陈庆之,对柳元景道:“这里都是我们识乐斋的人,没有什么秘密不方便说的,我想没必要让谁回避吧?”
柳元景却有些尴尬地无奈道:“檀先生误会了,我们今天来倒不是要说什么秘密的事,只是一些私人关系让人脸红,所以还是请其他人回避一下子吧?实在对不住了。”
他这话说的,让识乐斋诸人都有些不忿。一个敌军的使者,要求倒是不低,他们都是在军中谋事,何曾会受什么气呢。倒是高长恭聪明些,看出了柳元景的不适,便招呼其余诸人道:“神棍兄他们来了还没时间喝酒呢,让师父、师姑、子云他们忙吧,我们喝酒去。”言毕便与其余诸人退出了大帐。
檀羽见诸人离去,这才说道:“这下可以请这位人士现身相见了吧?”
那个神秘人物闻言,方揭去了身上的斗篷,这边三人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来人竟是那个风流少妇刘英媚。
林儿见她露面,当先便掩嘴笑了起来,半天方道:“原来是你啊,早说嘛,我和阿兄都应该出去,不妨碍你和子云。”
陈庆之先是一愣,旋即不悦道:“主母说什么胡话,当时若不是情急救你和为仪这家伙,我怎会委身做那样的事。”
林儿却道:“话是没错,你的情义我和阿兄都记得。可你和她总是有过男女之好,今天她来找你,必是遇到了难办的事,也不好不依吧?”
陈庆之想想确也无可奈何,便走到刘英媚身边,温言道:“你最近还好吧?那时候和你好,实在迫不得已,你别恨我。今天你来这里,若是针对我陈庆之个人,我一百件也依你,若是要我撤军,那就恕难从命了。”
刘英媚深情地看着这个她曾魂牵梦绕的俊郎男子,一双妙目中的风情丝毫未减。建康之事后又过去了数年。数年来,陈庆之已蜕去当年的软弱,率领着他的兄弟们南征北战、军功卓越。而刘英媚却老了很多,虽然姿容犹在,可其中仍多了几分沧桑。自那天与陈庆之一番云雨,她心中便再没了别的男子,她只为陈庆之夜夜流泪,思念之苦正让她迅速老去,再难自拔。
可此时见了,刘英媚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国正在打仗,双方是死敌,各为其主,要想再续前缘也是绝无可能,她除了在心中流泪,又能说些什么呢。
柳元景看出了刘英媚眼中的情绪,连忙替她言道:“公主前段时间一直病体缠身,医官诊断,说是患的相思病。萧将军看着自己的阿姊一天天病下去,心中难过,只好去求陛下让公主来见陈公子一面。可是陛下一直不肯,直到这一次,遇到了这件大事,陛下无可奈何,才只好让公主前来。”
陈庆之原本也是有情的人,听柳元景这样说,心中对刘英媚又多了几分怜惜,便过去轻轻拎起刘英媚的手,低声再问了句:“有什么话,就说吧?”
刘英媚被他拉住手,哪里还忍得住全身心的情绪,就这样扑到陈庆之怀中痛哭起来。陈庆之无可奈何,只好将肩膀借给她,任由她的哭泣浸湿肩头。
哭了半天,刘英媚的情绪逐渐稳定,这才止住了泪水,缓缓道:“父皇让我来,是有一件事相求。倒不是求陈公子,而是檀小君。”
“求我?”旁边的林儿不禁好奇起来。
刘英媚道:“四叔最近得了一个怪病,请了好多医师都起不了作用。医师们都说,当今医术最高的四大名医,医侠陶隆、医仙徐謇都在世外隐居,医宗王显、医神雷学文都在乡下云游,四人不知踪迹、难以寻觅,就算寻到,也未必会给南朝皇室医病。父皇想来想去,檀小君和徐小姑的医术不在四大名医之下,而且宅心仁厚,所以就让我来求你。可我却觉得,两国在打仗,檀小君是魏军的大元帅,怎么可能为敌人看病呢。我劝父皇,他却不听……”
她还没说完,却见林儿伸手止住了她,只是问道:“刘义康他得了什么病?”
刘英媚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每次去,都听见四叔喊痛,却说不出原因,医师们都拿不定主意。”
林儿道:“虽然上回阿兄分析了,当今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就是刘义康,可毕竟那是各为其主,站在南朝皇室的角度,刘义康并未做错什么。若单论私交,凭陈子云和公主的关系,我也应该帮忙的。何况当初我和阿兄逃出南朝,刘义康也算帮了大忙。于情于理,这个病人我都应该接。只是,我怎么才能为他诊病呢?我这魏军元帅,也不可能前去南朝诊病呀?”
刘英媚道:“檀小君愿意的话,我会陪四叔过来的。只不过,河东地处要害,人多眼杂,怕于四叔不利。小君可否选一个两家都方便的地方?”
林儿回头向檀羽问计,檀羽想了半天,忽道:“林儿你还记得宇文二叔说的那个叫何仙姑的人吗?”
“何仙姑?”林儿心中一动,当时宇文系曾说过,要了解她师父陶隆的往事,就要到河东附近的白马城,去寻一个叫何仙姑的人。林儿经檀羽提醒,当即拿定主意道:“白马城附近,有一个何仙姑,那里不在战争紧要处,应当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公主可将刘义康请到那里去,我和美女会在那里等她。”
刘英媚点头道:“那我这就回去禀报。”说完,她又看了看陈庆之,两人深情对视一番,刘英媚重又戴上斗篷,离开大帐。
待那两人走后,陈庆之方才回头问林儿:“主母真要为那刘义康医病?他与你们可是有灭族大仇的?不要是因为我的原因,我自己做的事,我愿意自己一力承担的。”
林儿摇头道:“如今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当年灭我檀氏一门,显然是宋帝刘义隆本人的心意,只是借由了别人的手。刘义隆心胸狭窄、手段毒辣,我们在南朝时早已见识过了。虽说刘义康也非善类,但若非他多年来对刘义隆的掣肘,还不知刘义隆要干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刘义康反而算的是一个好人。刘义康当年在焉支山设计,将天下英雄都装进他的圈套,然而从南朝的角度想,他也没做错什么,反倒是为国谋而尽忠。我如今早已看淡世事,只以一个医者的眼光,是不会区分其人是什么族、什么国,救死扶伤才是我之本份。去和美女她们说一声吧,让她们陪我去白马城走一趟,这事儿别让太多人知道。”
陈庆之点头出去,檀羽则过去搂住了林儿,深情感叹道:“记得那时候在定襄,你还为要不要给恶人医病而纠结,现在你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大医家了。果然如陶师傅说的,医术是可以快速精进,医德的修炼才是困难。经历这么多,林儿终于修得了真正的医德。”
林儿握住檀羽的手,柔声道:“这就是大医之德了吧?谢谢阿兄,我想我终于可以向师父交待了。”
第三回 突厥
林儿领着三少主、漂女、仙姬、双妹,由陶贞宝驾车,易了容往白马城方向去。她们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因为此行要秘密给已经被刘义隆褫夺了军权的刘义康治病,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陈庆之当然会把刘英媚来访的事告诉三少主。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三少主对于乃夫的事早已坦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定要跟着林儿去白马城。在南朝时,刘义康对她一直很好,三少主念旧,听说刘义康生了怪病,当然应该去看望一下的。
白马城离河东并不算远,上次四渡济水,林儿大军就到过白马城,所以也算熟门熟路。白马城毗邻河东,是南上北下的重要城邑。自从元嘉北伐后,白马城的战略位置也变得有些要紧起来。这地方并不十分繁华,可是倒卖走私的人却不算少,因为离淮河前线较近的关系,所以南朝来的走私货常在这里分销。
当然林儿是没空理会这个的。她们要去的地方是白马城以西的桑落村。这桑落村位于黄河东岸,后世兴建的鹳鹊楼,便在其村口。此时这里闻名于世,则是因为一个叫刘白堕的人,最初就是在这里酿制一种叫桑落的酒而成洛阳豪巨。当年羽、林二人在长安参加洛商会议时,林儿便曾碰到一个从洛阳刘白堕所开的鹤觞居到长安开乐户的户头,这才顺藤摸瓜,查明了整个仇池奸细的脉落。
由于位处山区,小村的繁华并不能惊扰周边的宁静。从白马城翻过一座山去,就到了桑落村。延路向行人打听,很容易就得知了那位何仙姑是在桑落村中居住。自上次宇文系提到何仙姑后,林儿早就派人来了解过情况,也确定了何仙姑在的地方,所以她们一路寻来,并不十分困难。
“桑落……仙姑,这个仙姑隐居的地方处处都透着医家的大气呢。”漂女一边欣赏着延途的风光,一边和林儿说着话。她无意识地随意呼叫,却没注意到自己说的两个“仙姑”有点混淆不清。
林儿当然也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回道:“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也不知她的师承关系是什么样的。学医这一道,若没个师父指点,那要辛苦很多。这位何仙姑若是自学成才,那倒令人钦佩了。”
一边说一边走,马车就进入了桑落村中。这桑落村在群山环抱间,又濒临黄河,其中雾气升腾,鸡犬相闻,稻田中的土腥味伴着微风吹起,心中的宁静也就自然地浮上来,将尘世中的躁动不安尽皆抹去。
据探子说,何仙姑的病坊是在村子北侧一个僻静的水塘后面。林儿诸人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往那水塘走。经过一座木制小桥,就见到了一块打扫干净的庭院。庭院之侧,有大片竹林,将林后一众木屋掩映。诸人从竹林中辟出的小道穿过去,这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何仙姑的病坊。然而,这些病坊的制式结构,竟是西域的?
西域式住宅,黄土堆墙、胡墼铺地,尖顶的房、圆弧的窗,胡帐、胡床、胡座列于其间,沧桑感分明、粗犷而深邃,让这种住宅样式全然不同于中原地区的民居结构。
难道何仙姑竟是西域人?带着这样的疑问,林儿诸人小心地扣开了病坊的门。
病坊分前后两通。前面是医师的诊室,后面则是病人休息的地方。不过今天也许不是赶集的日子,所以病人不算多。诸人走进诊室,却没有见到坐堂医师,反是一个徒弟打扮的,对诸人道:“哪位是檀小君?”
林儿奇道:“我是?你认得我?”
那徒弟道:“师父说,这二天会有几个远处来的漂亮小姑找她,我想应当就是你们了吧?师父说,让你们去后山上陪她老人家采药。”
“后山上?怎么去呢?”
“就从病坊后面的山道往前走就是了。师父采药一般不会走远,你们延路走,应当能看见。”
林儿“哦”了一声,只好依着徒弟的指点,与其余诸人同往那后山上去。山道有青石板铺着,走起来还算便捷。诸人俱都常年在外走动,行路脚程不算慢,没一柱香工夫就已经爬上了半山腰。
正走时,就见对面山坡上,有一个着西域服饰的女人,正攀在一棵树上采什么叶子。西域的衣服宽袍长袖,脚下是皮靴,行动甚为不便,何况是爬树。林儿看着那女人样子十分危险,忙叫双妹上去扶她。可是刚到一半,女人却伸手止住双妹,说道:“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不要谁扶。”
说话时,西域女人已经下了树来,抖一抖身上的尘土,这才转过了身。
“冬神大姑!”女人转过来那一刻,林儿和陶贞宝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漂女、三少主诸女无不大奇。漂女道:“仙姑你认得她?”
林儿点头道:“她是我师父的师妹,名叫沮渠冬神,原是北凉沮渠家的一位祭司女神。我和师弟还只十几岁的时候,她和我们一起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认得。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离开了我们,然后再没回来过。师父说她去了柔然,嫁给了柔然阿史那部的一个小王子伊质泥师都,以后都不会再见我们了。可是为什么,她却在这里?”
林儿说话时,眼睛仍在仔细观察眼前的女人。女人很美,娇小玲珑,尤其是在西域服饰的装衬下,更有让人怜爱的感觉,即使年华的老去,也没有侵蚀她的容颜。记得很小时候,沮渠冬神与陶隆曾在一起精研医术,那时候陶隆看沮渠冬神的眼神,林儿至今都难忘,因为这个眼神此后再没在陶隆的眼中出现过。可见,沮渠冬神对于陶隆的意义,不同于常人。
“哈!伊质泥师都,他倒真会编谎话。”沮渠冬神听到林儿的介绍,忍不住便奚落了一声,“伊质泥师都那蠢货,让我嫁给他?那和杀了我又有什么分别。”
林儿见沮渠冬神眼中充满了怨毒,全不像一个医者,不由得一阵狐疑,道:“大姑这些年一直都在这里行医吗?你走了之后为什么不来看林儿?我记得那时候最喜欢听大姑讲西域的故事,你走了之后,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呢。还有师弟,他说他不想离开漂亮大姑,他还差点真的跑去西域找你……”
她的话说得陶贞宝一阵脸红,原来这家伙从小就喜欢漂亮小姑。可沮渠冬神却仍是难解心中的结蒂,只是冷然道:“你应该去问你师父,而不是问我。我巴不得天天和他粘在一起,我巴不得天天给你们俩讲故事、哄你们睡觉。可是,他愿意吗?”
林儿从沮渠冬神的眼神中,看出了许多异样的神色,她明白,沮渠冬神一定有一个很凄楚的故事。可是,那时候她只有十几岁,她无法了解沮渠冬神和她师父陶隆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这个故事是一个悲剧。
所以她只能继续问道:“我知道冬神大姑是很爱我们的,你的离开,一定是和某些事情有关,对不对?是和玉奴有关?”
林儿刚说出“玉奴”二字时,沮渠冬神明显地一颤。林儿当即明白,宇文系让她来找“何仙姑”,的确是有原因的。
果然,沮渠冬神伸手指了指,道:“林儿、宝儿,还有那个玉奴的女儿,跟我过来吧。”
(按:突厥的起源一直是历史疑案,本书采用《隋书》之说,认为其乃北凉沮渠氏之后,这也是本书对北凉历史大力描述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四回 玉奴
沮渠冬神说完,便转身继续往山上走。林儿见状,连忙过去扶住她的手臂。
沮渠冬神回头看看她,佯愠道:“怎么,看着我老了是吧?”
林儿吐了吐舌头,调皮一笑道:“小时候我走路快,老摔跤,每次师父不理我,都是大姑扶我。现在轮到林儿来扶你了,这不是应该的嘛。”
沮渠冬神看着林儿的表情,哪还有半点怒气,只得微作一笑,道:“陶医师收了你这个乖徒弟,也算是他一生的福气了。也不知为什么,一见了你,什么脾气都没了。”
林儿又是一阵调皮地撒了半天娇,方问道:“大姑,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不肯叫师父作‘师兄’,却要喊他‘陶医师’?这个称谓,总感觉好生疏。”
沮渠冬神叹了口气,哂道:“小妮子,你明明知道原因,却明知故问是不是?”
林儿瘪瘪嘴,道:“我知道,因为大姑爱师父,可是师父有了师娘,所以只把你当小师妹。你不想他这样,所以就不肯叫他作‘师兄’。好可怜哦,美女也是这样,得不到别人的爱,这是最可怜的了。”
沮渠冬神抿着嘴,眼中忽现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对我是什么感觉,如果他对我不好,又怎么会留我在身边,让我来照顾你和宝儿?你们唤我作‘大姑’,可我却像亲娘一样照顾了你们两三年呢。”
林儿道:“可不是嘛。我很小时家里就出了变故,一直没得到过母爱,大姑在身边照顾我们,我都把你当阿娘一样。那时候你不辞而别、从此再没了下落,林儿别提多伤心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
说话时,四个人已经来到了这座山的山顶。山顶处出现了一个草庐,像是沮渠冬神上山采药时临时居住的。不过,沮渠冬神用手将林儿三人一拦,指着旁边一个土坡,对三少主和陶贞宝道:“那边那个墓,你们先去拜拜吧。”
三少主和陶贞宝互相望了望,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她的指向走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个墓冢的墓碑上是一行字“北凉妇人潘玉奴之墓”。
没有立碑人,没有亲属,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墓碑,下面埋葬的,竟就是那位影响了几个强力男人的女人。
三少主和陶贞宝都有些傻了眼。眼前的墓就是他们的娘亲埋身之所,可这个被别人说成是放荡的女人,他们从来没见过一面,他们还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感情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所以他们就这样傻傻地站着,没有任何表示。
林儿当然理解他们此时的心境,所以便替他们问沮渠冬神道:“玉奴怎么会埋在这里?”
沮渠冬神看着那个墓,眼睛有些迷离,半晌方道:“因为埋在这里,陶医师才会偶尔来一趟,我才能再见他一面……”她停了片刻,续道:“你们知道,是谁害死玉奴的吗?”
三少主和陶贞宝闻言,都转过了头来,这正是他们很早就想知道的答案。沮渠冬神于是走进了她的草庐中,同时示意三人也跟她进来。
沮渠冬神见三人进来,便招呼他们坐下,这才缓缓说道:“其实玉奴的死,和北凉王沮渠蒙逊的死有密切关联。当年沮渠蒙逊横行凉州,江湖中人对他无不忌惮三分。此人真可谓无恶不作,同时上了天下各国的通缉名单。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十几年时间竟没有谁能敌得过他。”
“没有人能敌过他?寇谦之、吕罗汉、玄高他们几个都干吗去了?”林儿有些忿忿地嘟囔着。
可沮渠冬神却笑道:“你这小妮子,这几个江湖中顶级的人物,就被你这样直呼其名了?”她当然知道林儿是武林盟主,论排位尚在武魂之上,直呼其名也没什么不妥。不过在她看来,这样的事情还是有些匪夷所思。等林儿报以一笑后,她才继续说道:“沮渠蒙逊行事隐蔽,轻易并不露面,要找到他,其实不算容易。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的一点是,他的背后是柔然。”
“我猜也是这样。大凡有点名位的,背后都有人。”林儿继续嘟囔着。
“你倒是看得很清楚。不错,沮渠蒙逊就是柔然在凉州扶植的一个不确定因素,他们的目标是控制整个河西走廊,好让他们趁乱而起。北朝人当然不会轻易让这计划得逞,所以他们首先就发了悬赏令,让天下英雄共诛之。你们知道,第一个接这个悬赏令的人是谁吗?”
“李帮主?”
“没错,那时候李灵刚出道,立功心切,当先就接了这一个差使。可惜的是,他和沮渠蒙逊对战,却连沮渠蒙逊的徒弟李宝都没有胜过,所以他和李宝也结下了仇怨,两人多次生死大战。”
“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会对李宝成为北朝皇帝座上宾这事耿耿于怀,不惜投靠外敌来搅乱中原。真没想到,这一件事的背后,牵涉竟如此之深。”
“其实不光是他,江湖上很多人都拿沮渠蒙逊没办法。沮渠蒙逊不仅自己实力很强,他的手下有李宝、宇文系等诸多顶尖好手,而且忠心耿耿,一般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这时候,是陶医师出面,才最终将这事解决。”
“师父?”
“是的,杀沮渠蒙逊这件事,陶医师无疑是首功,可惜没有人知道罢了。他观察李宝这个人,发现其人野心很大,绝不是屈居人下的主。可以说,李宝和沮渠蒙逊,就像三国时候的吕布和董卓,只要有一个貂蝉,就能让两父子反目。所以他就效仿王允的美人计,在凉州找了个叫玉奴的美女,送到沮渠蒙逊身边做侍女。玉奴的任务,就是勾引李宝、并且让沮渠蒙逊将自己赏赐给李宝,她就可以在两人之间实施离间之计。这一招果然很快便奏效了,李宝开始背叛沮渠蒙逊,并密谋杀招。陶医师接到玉奴的报告,就去武当山邀请了南郡王刘义宣,他们三人联手,最终将沮渠蒙逊斩杀在焉支山脚。”
“这沮渠蒙逊实力这样强啊?需要三个人联手才能对付他?”
“沮渠蒙逊的强不光是武功,还有柔然人送给他的许多秘密武器,这也是难以对付他的原因。他死了之后,柔然人多年的经营付诸东流,自然就要报复。首当其冲的,就是陶医师。他们真的很卑鄙,竟对陶医师用上了这个。”
说着,沮渠冬神从旁边拿过一个小药包来,交到林儿手上。林儿接过来闻了闻,这才大惊失色:“春药!”
“是啊,就是这东西。阿谤步那个匹夫,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沮渠冬神无奈地摇摇头,“阿谤步是柔然阿史那部的医人。当年的焉支山,陶医师和玉奴就是双双服了阿谤步配制的这副春药,才做出那样的事。”
林儿听着这故事,她似乎开始明白整个故事的原委了。她的师父陶隆,为了替天下人除恶,最终遭遇了敌人的报复,“可是,师父他是一代医侠,为什么这样不小心啊,会中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林儿还是不肯服气。
沮渠冬神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时候的陶医师还是个对医道一窍不通之人,又碰上了刘义康这个世上罕见的聪明人,中招也是在所难免。这也许就是他日后立志学医的最重要原因吧。”
“又是刘义康!”林儿知道,她们始终逃不开这个名字的。
“除了他还有谁。他的鼻子比狗还灵,他知道柔然人有了报复的计划,就主动请缨去焉支山动手。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把李宝心中的仇恨提升到顶点,好让其成为这个乱世最不安分的力量,这样南朝才有机会。所以,最终还是让他如愿了。”沮渠冬神也是气愤异常,可是没办法,政治斗争中,小人往往是得志的一方。这就是宿命。
第五回 飞升
三少主和陶贞宝,早知道自己是这场斗争的牺牲品,可他们仍然没想到,自己是在离间计、春药的催发下而出生的。这样的失落,让他们的情绪都跌入了谷底。
沮渠冬神见他二人都低垂着头,三少主还险些要落下泪来,便道:“玉奴的女儿,李祖娥?你出生的时候,你的二叔把为你接生的乳医、照顾你阿娘的酒保,都杀了个干净,现在想想,一切都充满了罪孽啊。”
三少主皱着眉,眼色彷徨地道:“你的意思是,我的出生根本就是一个错误,我本不应来到这个世上?”
沮渠冬神看着三少主,看着她美丽又执着的双眼,忽然就大笑起来,口道:“和她还真是像啊,难怪都这样惹人怜爱。如果可以,我倒真想和她互换,至少,她得到了陶医师,这不就够了?”
三少主奇道:“你是说,后来玉奴真的和陶师傅在一起了?”
沮渠冬神抬头想了半天,这才说道:“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办法?陶医师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利用玉奴来实施离间计,他和她有了鱼水之欢,若不在一起,陶医师的心中如何自安。只是可怜了玉奴,柔然人不肯放过她,不停地给她下春药,她没法待在陶医师身边,只能到白马城的欢乐坊去。偏生她又太美,谁叫她是凉州的头号大美人呢,连彭城的公子都会来买她的笑。唉,红颜薄命、红颜薄命啊。”
“天呐,你说玉奴最后做了女乐?”三少主和陶贞宝满腔的痛楚几乎要爆发出来。
“最后?你是说最后吗?最后是什么样,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上天开了眼吧,她最后真的渡劫飞升了。”
“渡劫飞升?”这回轮到林儿好奇了。
“其实玉奴真的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她一生都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她一直吃斋念佛,即使进了乐户,也没有丝毫改变。也许是老天看到了她的真诚吧,所以为她开了一道飞升之门,让她去了天国。”
“飞升之门?大姑怎么越说越玄乎了?”
“这是真事,白马城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当时玉奴在济水边对天祷告,突然就出现了一道黑光组成的门,玉奴就这样走了进去,从此便再没有谁见过她。这不是飞升是什么?不过陶医师却不肯信,她说玉奴一定去了什么地方,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因为在玉奴走后,柔然的十八部族突然停止了针对中原的行动。陶医师说,这一定是玉奴用她的生命,换来了两国的和平。”
沮渠冬神边说边摇头,对于黑色光晕组成的奇异之门,想来她也疑惑过许久,却没有任何结论。她只能相信那是上天赐下的光明之门,接引可怜的玉奴去了另一个世界安享极乐。
而林儿,却感到了一丝异样。她拉着三少主和陶贞宝出了草庐,来到玉奴的墓前。她忽然有一种预感,奇怪的预感。她觉得,那道奇异的飞升之门,会再度打开。打开之日,就是天下太平到来的时刻。
而三少主则更加坚定地挽住了林儿的手,她相信,自己那位可怜的母亲,一定是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完成了伟大的牺牲。她要和林儿一道,找到自己的母亲,而不是眼前这个没有任何来历的墓冢。
三人就在这墓前畅想了很久,方才缓缓地下了山,回到病坊。沮渠冬神唤了她的徒弟夏神为林儿诸人安排休息的地方。那夏神是个六岁的西域小女,长相大气又可爱,很听沮渠冬神的话,林儿也就跟着夏神到了病舍里休息,同时将今天的遭遇和漂女她们说了。
过了两天,就见刘英媚引着刘义康来了。林儿早已和夏神说过,待刘义康来时,就为她们准备一个专门的房间来诊病。夏神倒是乖巧,将一应的诊疗器材都准备妥当。林儿、漂女、三少主便在房中,等刘义康进来。
不多时,刘英媚领着刘义康走进了诊室。
三少主对刘义康的情感最为特殊,此时知道了他还间接害过自己的生母,虽然罪魁是柔然人,可她还是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只能弱弱地问了句:“大将军,听说你得了怪病?”
可是,再仔细观瞧,却见刘义康脸色红润、笑容可掬,哪像是得了病的人。三少主不禁好奇,又问:“你这是?”
刘义康微作一笑,道:“我这个怪病,不是怪在身子上,而是怪在心里。”
“心里?”三少主更加好奇起来。
那边林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对三少主道:“大将军怕是有很多话要说吧,三少主快请大将军过来坐着,别着急。”
三少主点点头,将刘义康请到了上首,这才又问了一遍:“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义康却仍是微笑,又回头看了看刘英媚,方才开言道:“自从王道长被你们擒住之后,我这心里就没着没落的。你们也知道,我以前很信任王道长,时常听他传道。可是这一回,着实是伤着心了。记得先帝那时劳心费力,却没讨到什么好,朝中大臣们各自为政,谁也不肯服谁。待先帝驾崩,我就一直在想,自衣冠南渡以来,臣民缺乏信仰,应该给他们立一个精神上的皇帝,也就是道德的约束。于是我就效仿当年的汉武帝,把王道长引进了朝中,给他官位,让他为大臣们立道。结果这么多年过去,道是立起来了,大宋却越发的混乱。我很好奇,檀小君也没见你立什么道,怎么鲜卑人都这么听你的话,原本一盘散沙的鲜卑人,现在都变得这样团结。所以这回我来,就是想向檀小君请教的。”
林儿这才明白,这哪里是来医病,原来是来取经的。她一阵无奈地道:“大将军一生,把天下人都算在了你的棋盘之间。而我刚刚才得知,我的师父和师娘当年也是被你所害。如今你却要来向我问天下之计,老实说,若是真总结了什么经验,我倒乐得与大将军分享。可这么突然,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来说。”
刘义康一阵苦笑,又长叹一口气,方道:“刚听说你让我来这里时,我就猜到了这里一定与当年的许多旧事有关。如今时过境迁,我已不再是南朝的什么大将军,当年的故人也已各自散去,再想起往事,也不过一片浮云而已。而今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平定天下的抱负,究竟输在哪里?檀小君若不肯说,那就问问你身边的人好了。徐漂女小姑,你和檀小君是最要好的。你是怎么看她的?”
漂女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嘟着嘴想了半天,这才说道:“我觉得仙姑最好的地方,是对每个人都一样平等。在我们识乐斋里,既有宝珠公主、陈公子、小美女这些来自官家的,也有双妹、姓和的、司马大侠这些来自民间的,他们在我们家都是一样的平等。而在识乐斋以外,既有朝廷大员、也有贩夫走卒,仙姑都能和他们交朋友,而且一视同仁、不分贵贱,正是这样的礼贤下士,所以仙姑才是一个好的主子呀。”
刘义康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嗯,平等。我的确是缺少这一点,皇族里待久了,总会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祖娥,你觉得呢?”
漂女总结时,三少主也在想。此时听得问,她便回道:“我觉得,之所以能做到平等,是因为在林儿主母看来,每个人的身份、地位虽有差别,可是爱和快乐,却是没有区分的。她要让每个人都感到无差别的爱和快乐,需要巨大的包容心。当初我刚进识乐斋时,我很任性地提出要在战事最关键的居延县宗祠举行婚礼,若是换了其他主子,必会以大局为重,劝我放弃这念头。即使我自己做主子,也一定会劝自己放弃。可是主母却毫不犹豫就答应我的要求,这让我从此对她死心塌地。也许包容,才是主母最大的好处吧。”
刘义康继续应承道:“包容,这个说来容易,做起来的确是太难了。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的问回到了林儿这里,让此时正自陷入深思的林儿给出了她的答案:“如果说一定要找到一个秘诀的话,我想应该是‘倾听’吧?”
第六回 倾听
刘义康奇道:“倾听?这是什么意思?”
林儿沉吟片刻,方道:“我记得阿兄曾对北朝老皇帝说过,当今这个天下,总是说的人多、做的人少。在我看来,不光是做的人少,听的人也少。我们好像都特别习惯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却忘记了聆听他人的想法。我们忘记了,做一个倾听者,比做一个文论者,其实更加重要。倾听,不是单纯地说‘对对对’、‘好好好’,也不是模棱两可地‘嗯嗯啊啊’,倾听的时候,要尊重对方,要提出自己的看法,要在适当的时候赞扬、批评、信任、怀疑。归根结底,你要真正理解对方想要和你说些什么。俗话说,兼听则明,只有做成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只有理解对方的想法,一切才会变得容易。如果说我有什么秘诀,这大概就是最大的秘诀了。”
林儿毫无保留地阐释着她这一路走来的全部经验。其实这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所以当刘义康脸上满现疑惑神色时,林儿只能再补充一句:“其实我还是要感谢我身边的这些亲友们。感谢阿兄、感谢阿姊、感谢美女,感谢每一个人,若不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这样杰出,我也不可能得到更多。这些东西也许是上天的眷顾,不是什么经验的总结。所以我能告诉大将军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刘义康听她说到这个程度,也只好点头道谢。今天他不怕麻烦地跑这一趟,也算是解了自己多年以来的一个心病吧。至于他是否真的理解平等、包容、倾听这些看上去很简单的道理,则只是一个未知数了。
刘义康一行,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毕竟他的身份太特殊,虽说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可这里是北朝的境界,待久了始终不利。相见没到一个时辰,他便带人离开了。
林儿诸人收拾东西也准备回河东去,突见一个异族打扮的人来到病坊前,单膝向林儿跪倒,口道:“小人木林森,受我家主人之命,来投靠主母。主母不论敌我之分,为敌军刘义康医病,足见已领悟大医之德,完成了心蛊仁之任务,小人便是任务奖赏。同时,心蛊的五项任务皆已完成,主母可以开启更新的终极任务了。”
林儿这才想起来,自己倒是最后一个完成心蛊任务的。自从葭萌关接下这五个任务,她和木兰、兰英、令华、寻阳五人,真可谓经历了人生的巨大转变,才将这些任务一一完成。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回首看去,不禁让人唏嘘。
林儿沉默了半天,这才问道:“那个终极任务又是什么?怎样才能开启?”
木林森道:“终极任务就是心蛊五行之任务。这个任务的核心,就是找到紫金五行仪。紫金五行仪是秦时传下来的一个神器,因为被不知名的力量拆解成了五个部件,分别散落在当今天下的五个国家中。魏、宋、柔然、突厥和西域,分别对应五行的五个方位,那五个部件每个国家都有一个。主母只要寻到这五个部件,将其重新拼成,五行任务就算完成。”
林儿闻言,讶然道:“天下这么大,我哪知道这几个部件在哪?我连它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个任务未免太难了吧?”
木林森道:“有一年我家夫人到北朝重镇彭城,曾在一个叫平和堂的医馆中发现过其踪迹。不过,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还得靠主母自己去搜索。”
林儿犯起难来,抱怨道:“你家夫人倒真是不客气,把这样难的任务推到我身上。那她有没有说,这一回的任务奖励是什么?”
木林森道:“夫人说,只要主母找到了五行仪,那五行仪就是你的了,这就是任务奖励。”
“啊!你家夫人怎么这么抠门啊,一个破什么仪,她也好意思拿来当任务奖励?怎么说也应该再送个什么五十大匠手给我吧?”
“主母你说笑了。不瞒你说,这紫金五行仪是和《诸神名剑谱》并列于世的上古神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有受上天眷顾之人,才能得到。”
“《诸神名剑谱》?”林儿又是一阵讶然,“上次眭夫子和我阿兄说,如果阿兄想要完成‘匡正中原乱局’的任务,就一定要找到《诸神名剑谱》,难道就是和你说的同样的东西?”
“正是。所以主母的这个五行任务,和檀先生的任务,应该是相关联的。”
林儿无奈地摇摇头,道:“好吧,反正你家夫人是算准了吃定我。既然是和阿兄一起完成任务,那这个任务我就接了。下次有机会去彭城,再去找那个什么平和堂吧。也不知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你们谁知道?”
“我知道。”沮渠冬神忽然从后面走过来,面容凝重地答道。
“大姑?快说说。”
“平和堂是一个叫平准的人开的。这个人当年在彭城很有名,因为他是医神雷学文的徒弟。林儿应该还和他打过交道吧,因为她和陆修静关系很好,在建康曾难为过你们。”
“哦,那应该就是华林园之辩前,陆修静用烟尘来让阿兄犯咳喘病的事了。当时我还怀疑,陆修静不懂医术,哪会想到这样高深的办法,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有人帮忙啊。说起来,这个平准倒是当初阿兄离开赵郡准备去寻医的那个医师啦?没想到这个人隐藏倒是很深,一直都没露过面。”
“他当然不会露面,因为他是柔然人派到北朝的奸细总头目。这个人生性隐忍不发,若非南朝人北伐,他还要继续隐藏呢。不过,林儿也别抱太大期望,南朝北伐后,平准就回了柔然,相信他那医馆的东西也应该都带回柔然去了。”
林儿点点头,她当然不会期待一下子就把五行仪找出来,这一定是比之前的仁之任务还要更加艰难的任务,她要做长期的准备。
于是林儿又问沮渠冬神以后如何打算,沮渠冬神说她打算回一趟西域去,然后再去找陶隆。林儿明白,现在天下正处乱世,还没有到安享太平的时候,所以只和大姑相聚了几天,就又要分开。林儿拉着沮渠冬神又说了许多话,这才与其余诸人一道,返回河东。
此时,一群人正在商量下一步战斗的计划。令晖的策略很明确,要想破敌,先要断其耳目。现在大军两面围城,可那城池就是难破,原因就是南朝人有强大的通信系统支持,能够快速准确地调兵。所以只有打掉了这些传信的飞鸽,才能真正实施攻城。
根据上次檀羽在彭城的遭遇,那徐、江兄弟在彭城开的典质行,买卖不怎么样,占的面积却着实不小,而且其中还有许多神秘的小房间,这实在有些不太寻常。那徐、江兄弟本是刘义隆的心腹,如果所料不错,刘义隆很可能就是把他的飞鸽驯养中心设置在了典质行里。
年前的时候,林儿就已经派了几支侦察小分队,深入彭城了解情况。根据檀羽的猜测,由司马灵寿领衔,重点调查了典质行的情况。果不其然,其中设着一个复杂的指挥中心,专门负责接收、处理、传送各地的传信。有了这个结果,所以令晖才力主派人端掉这个窝点。
林儿对此当然没有意见,恰巧的是,她派的人还可以顺便去趟平和堂,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陈庆之从西线调来木兰夫妇,率领着百多个江湖好手,秘密地摸到了彭城。
第七回 大捷
永平元年的这个新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二月了。去彭城执行任务的木兰一行,用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从计划到实施破坏,一气呵成。整个彭城的典质行被毁,要重新建立,就不知道要再花多少时间了。
不过正如沮渠冬神说的,平准已经离开了彭城,所以在他的医馆里什么也没找到,那里早就成了一片废墟。林儿也就不再多想,还是顺其自然吧。
南朝人最倚重的飞鸽传信优势没了,弘农也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城。再没有外援,只有死守。
守城的是建威将军沈庆之,他出征前向刘义隆立了军令状,誓死守住弘农。檀羽和兰英看在过去有些交情的份上,曾写信送到弘农,希望他能退出弘农,好保住自己的晚节。可沈庆之却完全没有领情的意思,将信撕得粉碎。檀羽也明白,沈庆之这回是该为他在南东海郡犯下的罪孽偿命了。
于是,陈庆之回到西线后,与宝珠大军配合,开始了全面的攻城战。宝珠和慕聩的人马一路打到石城,没有遇到太大阻力。毕竟,失去了信息优势后,宋军现在的实力,及不上久经战阵的丁零军。
与此同时,念双和刘乙、陈季等十几人,早将飞鸟训练熟悉,又在飞鸟上安装了由宇宙帮开发的烈性火药。他们从函谷关最高的地方飞掠而下,乘着飞鸟滑翔到了弘农上空,向那城中投掷火药和石炮,然后再在由宝珠大军控制的石城地区着陆。
基本上,十几架飞鸟,每两三天就能对那城中狂轰乱炸一回。一开始城内还能忍受,可是个把月过去,城中被炸得再无一处完好的房屋。在这个年代,能够采用立体作战的方式,这显然是无法填平的技术鸿沟,就算宋军再顽强,他们也已心力交瘁、再无法抵御这样摧残的战斗方式。
于是,四月开始,沈庆之连续几天带兵出战。他的目标是擒贼先擒王,若是能将陈庆之或宝珠擒住,那他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可是,这两位谁不是战功赫赫,哪是轻易就会上当的。沈庆之带着他的侄子沈攸之,和他的一干家将们,一次次试图向义军冲阵,一次次地徒劳无功。直到他的家将一个个战死,他的侄子战死,他自己也最终倒在了血泊之中。
杨大眼第一个率人冲进了弘农。弘农历经一年多的生死鏖战,早已被打得面目全非,城中再没有一个百姓。至于城中唯一还剩下的,除了沈庆之残余的人马,就是秘密将弘农卖给南朝人的尔朱氏父子。这二人自然没有逃脱绑缚平城、被活剐的命运。
弘农大捷,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了平城。士民们欢声雷动,整个京城都进入了狂欢当中。收复弘农,不仅稳固住了关中的安全,也打通了东西的交通,让仍在北朝手中的中原地区暂时安全起来。
受此鼓舞,东线战事也纷纷告捷。淮河下游的诸多城池得以收复,彭城也在以陇西帮为首的义军攻势下,最终回归到北朝的控制。经过一年多的战争,北朝人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至少他们稳定住了自己的战线,平定天下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
这几座重要城池收复后,自然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防守住南朝人可能的还击。首当其冲的就是彭城和弘农太守的人选问题。
谁来接任新的彭城太守呢?这个人要绝对的忠诚,同时由于毗邻前线,这个人还要肩负城防和工事的修筑,以及必要时对百姓的动员。甚至于,他最好是经历过战争的、同时还得是一名文官。满朝文武想破了脑袋,最终只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当年的上邽县令苻达。苻达在上邽任上,经历了吐谷浑和仇池之战,对战争的理解自然非其它内地州县的官员可比。同时他又和檀羽共事多年,是忠纯之士,也有一定的治境能力。于是,一道圣旨传到了苻达的家乡,正在家中休养的苻达,就这样官升数级,到彭城这座天下大邑上了任。
彭城还好办一些,弘农就更加麻烦了。弘农位置紧要,可战争中的破坏却更加严重。新任太守不仅要守住这座战争要塞,还要尽可能地恢复民生、发展建设,这个太守必须要有足够的魄力才行。檀羽和林儿商量了许久,这才想到保举任朏升任弘农太守。任朏在上邽早已证明自己有非凡的治境之才,只有他能让弘农以最快速度恢复元气。朝廷见是羽、林二人联名保荐,自然没有太多异议,很快便核准了。
与此同时,原来的洛阳商人们也在考虑重回洛阳做买卖。自南朝北伐后,刘宝这些洛阳商人,都将买卖提前迁到了长安等地。这时候弘农收复,林儿便去信请他们迁一些买卖回来。令晖的兄长鲍照主动请缨,愿在洛阳重开邸舍。鲍照当年在汉中虽是奸细,可做买卖的确是把好手,由他来主持百业的恢复,林儿自然是放心的。令晖见自己的兄长到老时才终于找到自己的价值,也着力相帮,就把她原来在长安开的胭脂铺也迁到了洛阳,交由她兄长打理。檀羽又上书,请朝廷主持,迁内地的百姓到洛阳等地生活。如此一来,整个河洛地区的恢复才进入了日程。
此后,洛阳经数年恢复,终于还原其千年帝都的本来样貌,也让鲜卑皇族最终下定决心,从平城迁都洛阳,成就了其中原正统皇朝的最终形态。
至于军队这边,弘农之战后,陈庆之部和宝珠、慕聩部合兵到一处,仍在河东一带驻扎,休整人马,准备新的征程。
淮河一线全面收复,拓跋余少不得论功行赏。林儿这大元帅,领天下兵马,功莫大焉,封一品赵国夫人。领兵的陈庆之等诸将俱有嘉奖,识乐十二钗俱都晋为命妇,宝珠公主的丁零族也得了隆厚的封赏。除识乐斋外,天下诸侯无不有赏,领兵参加义军的陇西帮帮主李璨受了东路军统帅之职,算得是陇西帮内有史以来职位最高的人了。同时这也意味着,陇西帮这个原本为赵郡李氏看家护院的坞堡,终于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了朝廷的承认。
这个夏天,原本已经风雨飘摇的鲜卑朝廷,让它的臣民看到了希望。
第八回 鹊桥
林儿在河东屯兵一个多月。七夕节的晚上,诸人正在城中观赏牛郎织女相会,却从军中传来一个消息,说刚刚有一小队宋军士兵,乔装进了北朝境内,正在向平城方向渗透,请林儿拿主意。
林儿奇道:“若是斥候兵,抓了就是,这事也来报告,你们军士长不懂规矩么?”
那传信的人道:“这一队不是斥候兵,倒像是以前和我们打过硬仗的,我们军中有人见过。军士长觉得奇怪,南朝人这时候派这样一队人过来,他担心可能是来者不善,所以来请示大帅。”
林儿沉吟片刻,便唤念双:“带几个人去把那个小队长抓了过来,我亲自问话。”念双当即领命而去。
不多时,就见念双领着几个宋军士走了过来。林儿便唤司马灵寿:“问他叫什么名字,来我们这边做什么。”
司马灵寿正要询问那群军士,谁知那军士中一个为首的倒是胆大,直接指着林儿的鼻子道:“只准你们在此赏牛郎织女,却叫别家天人永隔,狠毒的妇人。要杀要剐赶紧动手,爷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林儿听那头儿说话颇有些趣味,一时来了兴趣,侧头问道:“这倒是奇怪,明明是你这南朝人跑到北朝的国土上,反倒说是我叫你们天人永隔,好叫是强词夺理了吧?”
那头儿也不示弱,仍是驳道:“别人家我管不着,反正我家全都是你们害的!”
林儿见他眼神中对己方诸人俱都有怨怼之色,更加好奇了,续问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何来害你家之说?”
头儿一脸不忿地道:“我就是个无名小卒,名字说出来也是污了你这仙子的耳。反正我家就是你害的,你赶紧杀了我,好让我下鬼门关咒你全家。”
林儿见他死活不肯说出实情,便叫念双:“替我搜他的身,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那头儿听说要搜身,当即就挣扎起来。可念双只手上稍一用劲,头儿立时便难再动弹。念双在他身边摸索一阵,竟从他的怀里摸出一只玉镯子来,交到林儿手上。
林儿接过镯子来仔细辩认,发现玉质普通,市面上到处都是,没什么特别,一时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就交给身后的姊妹们去看。直传到兰英和寻阳手上,那二女才当即一番讶然。
林儿见她们表情,忙问:“你们认得?”二女齐道:“嗯,这镯子我们见过,是在长江边的苏家儿媳苏小小拿给我们看的。当时本有一对,现在却只有一只,不知道另一只在哪里。”
林儿倒也知道苏家的情况,听二女如此说,忽然就反应过来,道:“他拿着苏小小的镯子,又说我们自己赏牛郎织女,却叫他们天人永隔,难道他就是苏小小的夫君?听你们说,苏家的儿子是在南朝当兵的,莫非眼前就是此人?”
兰英走过去又仔细看了看那头儿,便道:“看他眉目,和苏家大叔真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应该就是他了。记得萧斌屠胡时,苏家大叔说他老伴已被杀害、儿媳不知去向,难道说,苏家儿子此番不顾凶险来我们这边,又怀揣着这个镯子,就是为了苏小小?”
林儿闻言,忙又去问苏家儿子,可他却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林儿无奈,便叫念双去撬开旁边军士的口,这才得到确切答案:原来苏小小自南朝动乱后,就被人抢了出来,卖到白马城做了乐妓。前几天她把这镯子寄到宋军营,苏家儿子才得到自家妇人的消息,所以就奋不顾身来到北朝,想救自己的小君脱离苦海。
识乐斋诸人得到这消息,无不黯然。一来可怜苏小小不幸的遭遇,二来也敬佩苏家儿子为自己的爱妻不顾一切的态度。寻阳小声道:“在南朝时,我们就知道苏家儿子对他媳妇非常好。他们两个好可怜,林儿,我们帮帮他们吧?”
听到这样有情有义的事,林儿一向不会袖手旁观,还不用寻阳开口,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只听她道:“这位阿兄,你的故事把我们这些姊妹们都感动了。今晚是七夕,你放心,我保你一场真实的鹊桥会。我现在就放你回去,你把玉镯留在我这儿,我立刻命人去白马城,帮你救你小君出苦海,让她回南朝和你团聚。”
那苏家儿子听到林儿这样说,一时有些傻了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林儿却没有再给他反应的机会,就叫念双带他们出去,找了船将他们送回淮河南岸。
这一边,兰英则主动请缨道:“让我去白马城吧?我认得苏小小长什么模样。”檀羽也道:“我和公主也去,我们三个都认得。当初是我们害了苏氏一门家破人亡,没想到苏家阿嫂竟会遭遇这样的厄运,我们三个一起去,顺便看看还能有什么帮她一下。”
于是,羽、英、寻三人,带着念双夫妇和几个随从,夤夜前往白马城。
今夜是七夕女儿节,白马城城门还没有关,一群少女少妇,正在城西的济水边乞巧祈福。寻阳道:“苏小小会不会也在乞巧的人群中?”诸人便不进城,就在济水边寻找。人很多,找起来也不容易。檀羽三人就一路按着苏小小的长相问过来。
忽听有一个人道:“你是说藏娇阁的桂儿吗?她一般都跪在那边祈天。听她们藏娇阁的妹儿们说,桂儿想效仿当年的玉奴仙子,渡劫飞升,所以没事就到这济水边祈祷。你说这都进了风尘地了,还有什么解脱不解脱的。”
三人道声谢,便沿着那人的指点去寻找苏小小。一路走,兰英却小声问檀羽:“上次林儿也说起玉奴渡劫飞升的事,羽弟,这到底是真的假的?”
檀羽摇摇头,道:“我也说不准。虽说谣传中多有神秘的成分,但也保不齐玉奴身上真发生过什么难以言喻的事情。等一会儿见了苏小小,再问问看她吧。”
说话时,诸人已来到指定地点。果然见不远处有一个倩影,正跪地虔诚地祷告。其人清丽千眠、楚楚可怜,檀羽三人都认得,正是苏小小。
兰英和寻阳连忙跑过去,小声唤她的名字。苏小小回过身来,才见到了这两个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兰英忙去扶住她,再看她的脸颊,比起之前在长江边上的模样,虽然更加红润美艳了,却也多了许多风霜。兰英迭声道:“阿嫂,对不起,是我们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苏小小还有些哑然,只是喃喃地道:“你们……”
兰英道:“是你的夫君来找到我们,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不幸让阿嫂流落了风尘。你的夫君现下正在南朝等你,你这就跟我们走吧。”说着,她又唤念双,“去藏娇阁替阿嫂交赎身钱吧。”
他们来之前,高长恭便早备了为苏小小赎身的钱给念双。念双拿了去藏娇阁替苏小小赎身,那户头一开始还扭扭捏捏,听说桂儿是水心仙子的朋友,当时就吓得险些尿了,钱也不敢要,就把念双乖乖地奉承回来。
兰英将替苏小小准备好的衣物盘缠一一交给她,又问到关于渡劫飞升的事。苏小小想了一阵,方才说道:“都是院里的阿姊们说的。她们说我们院里有个密室,据说是当年玉奴留下的,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指头粗的小孔,没人知道做什么用。可她们又说,当年玉奴就是在那里面做礼拜、感动了上天,才让她渡劫飞升的。”
兰英闻言,抿着嘴想了半天,方道:“密室?看来玄机就在这密室中了。阿嫂,那我们就不耽搁你和夫君鹊桥相会了。你跟我身后这几个军士走吧,他们会带你去见夫君的。”
苏小小连声道谢,就拿了盘缠,回南朝去了。
第九回 离去
待苏小小走后,兰英便和檀羽商量道:“说不准这个藏娇阁的密室中真藏着什么不一样的秘密,羽弟,要不我们明天去现场看看吧?”檀羽点头同意,于是诸人先在白马城中找个客栈住下。
次日,由念双当先开路,重回到藏娇阁,告诉那户头有神秘人物来,专要当年玉奴住过的房间,还不得有人打扰。户头哪敢得罪,只能一一允诺。
檀羽诸人身披斗篷,小心翼翼进了藏娇阁,来到玉奴的房间。房间经多年风雨,却没有人动过,想来玉奴飞升的传闻,至今仍影响着这里的许多人,她们都当玉奴是被上天接去。风尘中人,当然个个都希望自己也能如她一样,可惜的是,这样的好事却再没有发生过。
念双和双妹使动轻功,在院中侦察了半天,这才终于找到苏小小说的那个密室。好在此时是白天,院中人不多,檀羽三人也就随念双来到密室。
果如传言所说,密室中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摆设。四围墙壁也是普通泥糊的,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西面墙上有一个小孔,是这密室中唯一的存在。
檀羽走过去,用手在小孔上比划了一下,小孔大致和一指的宽度相仿佛,像是谁用手抠出来的。可是他伸手进去抠了抠,发现里面竟是金属材质,冰冷异常。他使劲抠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反应,想来已经不止一个人试过这个洞了,一定都没有任何收获。
檀羽回头让英、寻二女也试了试,然后问道:“你们觉得这会是什么东西?”
兰英上前寻摸了半天,这才疑惑地道:“像是一个钥匙孔。可能玉奴手上有这把钥匙,所以打开了这个门,而其他人没钥匙,自然就打不开了。”
“那你估计,钥匙会在哪里呢?”
“天下之大,这一把小小的钥匙,却又如何能知道它的去向。”兰英有些无奈地摇头。
可是寻阳却突然一颤,连声唤道:“羽郎、阿姊,我好像知道钥匙在哪?”
这句话才是非同小可,惊得羽、英二人连忙抱住了她,急问道:“你知道?在哪里?”
寻阳则弱弱地回道:“林儿在伊吾城里不是得到了一个像手指一样的东西吗?我记忆中,那个东西好像就和这个孔洞的形状十分吻合。”
“对呀!”檀羽和兰英虽然没有经历伊吾城的事情,可后来他们还是从木头那里拿金手指来看过,所以对其形状并不陌生。
经寻阳提醒,檀羽又去那洞口处比划了半天,这才终于确认:“没错,就是那个金手指的大小。我印象很深刻,那个金手指有个指节略有些突出,而这个孔洞就刚好和那突出匹配,这绝对不是偶然,说明那金手指就是用来开启这个洞的钥匙。你们想,玉奴本是伊吾城的人,而且很可能就参与过当初李宝对金手指的寻宝行动。虽然装金手指的盒子是阿文打开的,可保不齐寻宝过程中还遇到过别的什么东西。换句话说,玉奴藏着一些秘密是李宝所不知道的,直到她发现了这个洞,并且打开了它。”
他的分析很严密,英、寻二女自然没有异议。可兰英却担忧地道:“那这个洞若是打开会意味着什么呢?真的是通往天堂的道路吗?”
檀羽道:“我从来不相信有那样的道路,这一定是以前的某位能工巧匠制造的,在它背后,或许是一个我们想像不到的全新世界呢。英姊、公主,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说话间,檀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气息。
英、寻二女忙问:“什么想法?”
“上次林儿不是说想找一个隐居的地方而不可得吗?玉奴打开了这个洞,从此就消失不见,再没在这世上出现过。我敢打赌,她一定是通过这个门,去了什么地方隐居。我们何不也用金手指打开这个洞,然后就可以去隐居了啊。”檀羽越说越兴奋,似乎美好的生活已经在前方向他招手。
可二女仍旧担忧地道:“我们对这个洞完全不了解,万一里面是万丈深渊之类的……”
檀羽道:“万丈深渊都是骗小孩的,如果真的出现意外,我们也一定能重新回来。听说玉奴是从济水上一个黑色的门消失,那如果有深渊,也会掉进济水才对。我这旱鸭子都不怕,二位贤妻也不用担心啦。”
二女见檀羽淡定的表情,一股天然的依赖自然地升起,也就展开眉头,不再忧虑。
于是檀羽道:“回去和林儿商量一下这事儿吧,看看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三人又和念双夫妇快马返回河东,将白马城之行的发现告诉了识乐斋诸人。檀羽将他的想法向大家陈述之后,林儿第一个表达了赞同。弘农之战后,她就早有隐居的打算,只是她们现在身份太特殊,走到哪里都没法真正清静下来。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她当然乐得去尝试一番。至于识乐斋其余诸人,大多也已对战争厌倦,有了解甲归田的想法。所以檀羽的提议,并没有遭遇太多的反对。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识乐斋诸人便各自将离开后的事情小心交待给相关的人。林儿的军权转交给了二坞主慕聩,李峻法师则继续担任其参赞。宝珠公主扶李文通做了丁零之主,军政大权都交到了其手上。陈庆之的侯家堡、仙姬的吐谷浑军,都交给了相应的人。交待的过程几乎是秘密的,只几个机要的人知道。诸人要远行海外了,身边的朋友们想阻拦却也没有办法,他们早知道,识乐斋人一向任性惯了。
一切交待完毕,诸人这才分批分次到了白马城,来到济水边上、传说中当年玉奴飞升的地点。林儿便嘱咐綦毋怀文去那藏娇阁密室中,将金手指置于孔洞之上。
金手指果然是个神奇的物事,刚一进入孔洞,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天地间忽然暗淡下来,济水上浓云密布,眼看着就要降下暴风雨来。与此同时,河上的水汽被龙卷风不断吸引,一阵一阵往天上卷。卷到半空中却又突然停止,于是就这样聚在半空,停滞不前。雨云越聚越深,将整个天光完全覆盖,天地一片漆黑。风也越来越大,吹得诸人都似站不稳了一般。这时,忽从那团雨云中开了一扇门,一道金光从门中透射过来,仿佛真是天堂照向人间的光明,让这混沌的黑夜瞬间变得明亮,也让人的心情陡然提升。
光亮越离越近,最终来到了诸人的面前,形成一个像阶梯一样的光道。林儿见状大喜,便过去拉住檀羽,问道:“阿兄,进吗?”
檀羽看她兴奋的表情,亦作一笑,坚定地道一声:“进!”
两人便带着身后的识乐斋诸人一起,缓缓走上了这条光之道路,没进了那雨云形成的黑暗之中。
突然,耳边响起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奇怪声音:“欢迎进入钨金之门。请选择您要回到的时代。”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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