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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很累很累……
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可是仍然在不停地奔跑。
像是转轮里的老鼠,不断地向前跑,没法停下来。
这是一个白色的,环状的城市。
街道上空无一人,有人创造了这里,留下高耸的、精致的、错构的建筑,似乎一曲被打碎的歌谣。
然后他们离开了,毫不留恋地抛弃了这里。
弯曲的巷子有着白色的墙壁,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冰凉、坚硬,偶尔闪烁着虹彩,墙壁上挂着像是镜子或是屏幕之类的东西。
那些东西不断地映出交替变幻的形象。
时而是人的形貌,时而是怪物的模样。
像是水流一样的风从城市上空掠过,发出唱诗一样渺远朦胧的声响。
“回答谜语——”
“回答——”
“被神选中的人——”
“自动获得进入的资格——”
可是没有谜语,封闭的环形巷子里,连作为“门”的缺口都没有。
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现实】
“你醒了。”
我睁开眼,恶魔带着黑蒙蒙的烟气浮在面前,让人晃神之间想起被奥露西娅推下平台时候的话——
我真的到达了地狱吗?
但拉起的百叶窗的很快抹消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达尔维拉在清晨的阳光中向我转过身,“希罗已经离开了研究所。”
“……?”我茫然看着他。
“你昨天和奥露西娅巡查的时候遭遇了怪物袭击。”他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声音,不带间歇地说着,“收到你的终端发出的求救信号之后,我和阿撒兹勒找到了你,把你送了回来。”
“我……”我按着胸口,闭上眼,他说的那个“我”恐怕是心叶。
被奥露西娅推下升降台后,我不知为何侥幸未死,而且……被囚禁在那个地方。
到底是谁……?似乎明知道我是中央庭的指挥使,还那样做?而且,我对他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伤得很厉害吗?”我抬起头看着他,“我记得昨天巡查到那里的时候,还没有到正午,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吧?我睡了这么久吗?”
“指挥使是精神受到了损伤哦,身体上只是一点皮外伤,没有大碍。”阿撒兹勒带着怪笑在周围飘浮,泛着红光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一切,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达尔维拉眺望着远处海面,粼粼波光的尽头,翻动着不断的海浪,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海浪袭来,“你昏迷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一时也说不清。总之,希罗已经提前离开,中央庭的人很快就要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啊?”我这才回过神,“这么突然?”
我一把抓起制服外套,还有桌上手账本和终端,打算跑路。
“嘶——”腰被这个动作撕扯了一下,剧烈的酸痛支配了神经,我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真是麻烦。
“你似乎确实伤得不轻。”达尔维拉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
阿撒兹勒在一旁阴恻恻地笑着。
“喂,你们不要都在一边看热闹啊。”我不得不放慢了动作,收拾好随身的物品,一股脑塞进包里,“我说,达尔维拉,你呢?你打算留在这里?”
“我答应了一个人。”他按着面具,语气平淡,让人猜不透他面具下的表情,“她希望我暂时在你身边,保护你。”
“咦?还有这样的好事?”我装作惊讶,目光落在他挟在指间的那片绿叶上。
那是心叶留下的吧?
叶片是她的花押,她说过,那是一片传说中的隐身叶。
她为了救我在达尔维拉面前暴露了身份吗?她现在人在何处?是否已经顺利回到东方古街,找到了“谜语之城”?
昨天真是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几乎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不过好在,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让一切回到正轨。
达尔维拉问道:“所以,你要去哪里?”
我背起背包,想了片刻,“东方古街。”
**
我踩着古街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道,跟着达尔维拉在错综复杂的狭窄小巷里转悠,“你对这里很熟悉吧?”
但做出回答的一直是阿撒兹勒,恶魔的声音阴恻恻的,“达尔维拉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哦。”
“那你一定认识钟函谷了。”
“你这就问对人了。”
不得不说,阿撒兹勒的话真的很多。即便我并不在问它,它依然自顾自答得欢快。
“哦,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想想,大概是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棋馆的老头还活着呢。”
“你们两个,吵死了。”达尔维拉似乎终于忍无可忍,把阿撒兹勒从我身边扯开,推到一边,“从这里出去,很快就可以到北边的山脉了。”
走出巷口,清晨空旷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两个少女。
其中一人抬起头,看了过来,“咦?前面好像有个恶心的东西啊。”
另一人转过身,玫瑰色的眼睛露出惊喜,“阿月!”
“爱缪莎。”我不由后退了一步。
虽然重逢令人高兴,可对于正要溜进山中的我来说,时机似乎并不那么正确。
“咦?你就是那个被疯子大叔拐走的指挥使吧,跟那种讨厌的东西在一起干什么啊?!”紫色的少女凶巴巴地望着阿撒兹勒,陨星随着她的声音劈头砸了下来。
“璐璐,你在干什么啊?”爱缪莎用纸牌为我打飞一颗即将砸到头上的星星,“好歹避开指挥使啊。”
“和那种东西混在一起迟早会把自己弄死的啦,这种笨蛋就算砸死了也不冤。”璐璐控制着星星接二连三坠下来,“‘鬼牌’小姐没看到她的气运吗?被一团黑雾笼罩着,几乎已经没有光彩了,很危险哦。”
爱缪莎面色一沉,大约是璐璐所言非虚,她肃然望着我,“阿月,快过来。”
“对不起,爱缪莎,我有重要的事要去做。”我退后几步,避在阿撒兹勒的黑雾之后,“等我做完了这件事,会立刻返回中央庭。”
“阿月,你在说什么啊?”爱缪莎怒气冲冲瞪着达尔维拉,“不要用恶魔去迷惑指挥使啊,太过分了!”
“爱缪莎,他没有——”
“啧,真是麻烦。”达尔维拉懒于解释这样的误会,而是选了更简单的方法——战斗。
虽然是以一敌二的情况,达尔维拉和恶魔依然占了上风。
爱缪莎和璐璐应付神出鬼没的达尔维拉的同时,还要抽空拌嘴,实在不大可能取胜。
我环顾周围鲜有人迹的街道,这里是古街与森林交界的地方。
传说中的谜语之城位于北方山脉中,不知道心叶是否在沿途的路上留下了指引我们的记号。
正当我入神地考虑昨夜梦里的城市和心叶的时候,一抬头发现原本打得有来有回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满脸带着震惊与担忧的神色。
“阿月!快退开,危险!”
“笨蛋指挥使,不要站在那里啊!”
“信月,躲开。”
我的思想还在梦中,身体被这些声音强行带回了现实世界。
在错杂的惊呼声中,我怔怔回过头,擎着尖刺的怪物不知什么时候已近在咫尺。
流星,塔罗牌,和驱策着恶魔的黑雾一齐从身后袭来,企图将那只怪物化为齑粉。
可是都来不及了。
我回过头的刹那,锋利的尖刺早已经刺破了胸口的皮肤。
“啊——!”爱缪莎像是预见到了什么痛苦的景象,捂着眼睛发出一声尖叫。
阿撒兹勒阴恻恻的声音在空中飘浮,“啧,历史重演吗?”
在尖刺完全扎进去之前,有人从背后搂住了我,我被拽得向后退了几步,与他一起跌在古街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上,滚上了一身的落花和青苔。
陨星纷纷坠落下来,没有控制好的力量把石板路砸出几个大坑,塔罗牌则在地面上组成了封闭怪物的牌阵,那只偷袭的怪物已经在混乱中化为烟雾消失。
璐璐第一个冲了过来,“呜呜呜,别死啊,笨蛋指挥使!”
“阿月,阿月!”爱缪莎跪坐在一旁,捂着脸哭泣,“阿月……”
“啊呀,只差一点啊。”有人闲闲地从那头走近了,一只慌乱的瓶子怪撞在他脚边,翻倒在地。
听声音好像是钟函谷。
“咳咳。”我勉强抬起头,捂着心口,血浸透了白衬衣,胸前一片腥红,“钟函谷,你、你别过来……我可没死呢……”
这话惹得他笑起来,“怎么?指挥使打算把死后的尸体和灵魂卖给我吗?”
“没、没有。”我半闭着眼伏在地面上,因伤口的疼痛和失血一阵眩晕,急忙否认,“我再没有什么要买的了。”
“好啦好啦,两个会占卜的小姑娘,别哭啦。”钟函谷先拉起璐璐,笑眯眯地说,“你们的指挥使还活着呢。虽然差一点像之前那位一样,不过好在这一回晏华阁下及时抓住了她。”
爱缪莎闻言从指缝间望了我一眼,玫瑰色的眼睛哭得更红,脸上的妆都花了。
晏华从身后托起我,“还能动吗?”
“还好。”我按着伤口,勉强撑着地面坐起,“大概……还死不了。”
“爱缪莎,别哭了。”我用没有沾染到血迹的那只手摸了摸她满是泪水的面颊,“我还活着。”
爱缪莎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带着哭腔轻声嘀咕,“真是吓死我了。”
“没事的。”我想向她笑一下,但像是为了报复我的逞强,一阵眩晕袭来,我晃了晃,撑在血泊中,“钟函谷……你先带爱缪莎去找雯梓,让我缓一缓……”
钟函谷在我面前蹲下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顶,将一颗什么丸药塞进我嘴里,“一起去吧,我可不想下次再见你的时候,看到一具新鲜的尸体哦。”
“才不会呢……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我有气无力地反驳了几句,声音同意识一起昏沉起来,语言渐渐含糊,像是云朵被胡乱地搅了一下,漫成一团分不出边界。
身体一轻,大约是被抱了起来,模糊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看见几只瓶子怪正清理地上的血迹……
就这样一路迷迷糊糊到了雯梓的棋馆。
“瓶子怪来说过了,指挥使果然伤得不轻啊。”雯梓风风火火地迎到院子外,“快把她抱进来。”
“已经止住了血,还不知道伤口深浅。”
感到自己被送进安静无风的室内,然后平稳地放在木地板上。
“好了,你们两个出去吧,我会处理好的,保管还中央庭一个活的指挥使。”雯梓合上了门,轻缓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我。
好困……
我感到她的手掌落在额头上,浓重的倦意涌上来,像潮水一样卷着我的身体。
四肢的感觉在慢慢消失,意识停留在胸口,最后终于也被吞没。
被血黏住的衬衣被揭开时带来一点撕扯的痛感,但终究敌不过愈来愈重的困倦。
睡过去的话……会再一次到达梦里的城市吗?
**
周围安静得能听到树叶飘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在哪里……?”
我茫然地睁开眼,身体被绷带一层一层地缠起,透过轻薄的棉纱,能看到一层浅淡的血色从下面渗出。
身下铺着一层柔软的毯子,身上则是绣花的薄被,枕头旁摆着叠好的衣物。
模糊记起刚才应该是受到了怪物的攻击。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展开雯梓留给我的衣服。
是一套古街风格的衣裙,和当初去山里捕获“觉”时穿的衣服有些像。
虽然不及制服便于行动,但有的穿总比没有好。
我不敢耽搁,利落地穿上衣服,绕过屏风,打开通向后院的门。
草木葱郁,飞鸟在其间自在鸣唱。
我扶着栏杆走下长廊,仰头望着北方的山脉。
庭院似乎与后面的山脉连为一体,分不出边界,从这里应当能够离开吧?
外间的门一响,被人拉开,穿堂的风猛地灌满了衣袖。
“你要去哪里?”
“我……”我握着栏杆,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我看看院子里的风景啊……”
晏华绕过屏风走来,大概是因为刚才救我的时候同样弄得一团糟,因此也换上了古街的衣服。
我调整了一下表情,“说起来,你……你不是和爱缪莎一起跟雯梓谈事情去了吗?”
“已经结束了。”他走进庭院,看我一眼,“而且,那个本来就是爱缪莎的事情。”
“那你来古街做什么?”我扯下一片树叶,惆怅地望了望北方的山顶,想在晏华面前溜走,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他相当肯定地回答我:“带你回去。”
棋馆里很安静,院子里的花树盛放,花瓣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
爱缪莎独自坐在屋檐下,已经补了妆,正呆呆望着满院子飘落的花瓣。
“爱缪莎!”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扶着她的肩,探过头,“已经没事了哦。”
她侧身看着我,“真的吗?阿月,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真的没事。伤口其实不深,只是被拉了一条很长的口子,所以当时看起来很可怕啦。”我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落花飘到阶下,“雯梓已经替我处理好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她看着我,出了一会儿神,哭肿的眼睛腻着一层湿润的光芒,勉强笑了,“阿月穿古街的衣服也很好看呢,明天一起去买衣服吧。”
架空的木长廊里传来脚步声。
“这样啊,被达尔维拉那个家伙溜了。”雯梓一边走一边摇头,“啪”地一下收起折扇,抵着下巴,“我一定要找到他,然后狠狠教训他一顿,这些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
“哈哈,他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跑掉的吧。”钟函谷讨打的声音紧随其后。
“钟——函——谷——”棋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伴随着瓶子怪东倒西歪的声音。
爱缪莎被逗笑了,“哎呀,东方古街的大当家和璐璐有些像呢。”
我和她并肩坐在庭院里,看着雯梓追打钟函谷。
钟函谷相当熟练地躲开满院子乱飞的黑白子,一边笑道:“‘鬼牌’小姐可不要弄错了,我们古街的小姑娘可不全是这样的,她们两个只是特例——哎哟,我的老腰,今天就先告辞了——”
爱缪莎低下头笑了笑,“说起来,我今天负责和古街联络,那会儿刚下跨海大桥,和璐璐会合,想不到迎面就碰到了你。阿月是被达尔维拉拐过来的吧?所以这是命运的指引,让我们在那里碰到的哦。”
我低下头,决定保持沉默,这个黑锅就暂时让达尔维拉背一下吧。
“更巧的是,晏华原本要去中央城区的,想不到也到了古街。”爱缪莎叹了口气,甩了甩脑袋,似乎要将那些可怕的回忆甩开,“不然我真不知道那时候要怎么办才好。不过,晏华你为什么会到古街来呢?”
晏华理所当然地答道:“赛斯拖欠了很多工作,所以今天那里的工作分派给他了。”
“赛斯先生真是太可怜了,明明昨天也在很努力工作呢。”爱缪莎大约是看到了我疑惑的眼神,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咦?你竟然不知道昨天的大新闻吗?竟然有人跑去教会忏悔,说希罗收买了他们,让他们在之前的发布会上刺杀安托涅瓦……”
“爱缪莎——”晏华制止了她,“回去再说。”
“也是,说来话长。”爱缪莎拉着我起身,“我们这就回去吧。也不知道爱德伦和安托涅瓦那边顺利吗?”
她突然停住脚步,看着晏华,“等等,不要转移话题,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的脑子可不像指挥使那么不好使,别想轻易绕过去。”
喂?不要扯到我身上啊。
“档案室失窃的资料与古街的传说有关,我来询问钟函谷是否有线索。”晏华看着我,“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你们。”
“档案室啊……”爱缪莎低下头,霎了霎眼,“你确实在那里碰到了汐吧?”
“她带着那本书逃走了。”
爱缪莎“噗嗤”一笑,“能让晏华没有办法,不愧是汐呢。”
“爱缪莎,你清醒一点,那个‘汐’已经死了。”晏华毫不留情地点醒了她,“你亲眼看到的。”
她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了,眼中漫起悲哀的神情,“就是在那里吧……”
“汐就是在那个地方,古街的北边山脉森林附近——虽然这半年来那里建起了房屋和街市,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爱缪莎摇了摇头,“是她先发现了怪物,可是蔷薇假面根本没有战斗的能力,对待人或许绰绰有余,可面对怪物一点办法也没有,来不及呼救,她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零。”
“等我们听到零的尖叫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的手垂下来,眼睛也垂下来,看着不知何处,显得十分寂寞,“虽然我们及时清除了偷袭的怪物,但是她的伤已经到了完全没法挽回的地步,连零也没法阻止她的死亡。”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到她们身边的距离为什么那么遥远?好像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可是、可是后来我才发觉,原来那不过几秒之间的事……等我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汐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回答的她的话,在空旷的庭院里,听起来仿佛呓语。
爱缪莎斜过来靠在我肩头,轻声道:“我们那时候自大地以为,只要拥有了神器就可以轻松对抗异界和怪物。可是,当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根本来不及。从人的反应,再到神器的反应,只是被浪费的仅仅几秒之间,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晏华你在那个时候也试着去阻止了吧,就像今天一样,你想直接去抓住她,可是等你到那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消失了。”
“我算不出这个世界的命运,也没能算出汐的结局……如果我早知道……算了,现在说那些话又有什么用?”
“但是,不管你怎么想,我仍然认定出现在发布会现场的就是汐。她在那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她会带走‘死神’。”爱缪莎摇了摇头,手指按了按眼角,“现在回想起来,她从前一直自己承担着那些难听的议论,她从来没有放弃做那些事,她过去就为那么多人带走了‘死神’,可我们没能在那时候从‘死神’身边抓住她……”
“爱缪莎。”我拍了拍她的肩,“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爱缪莎抓住我的手,她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还好这一回抓住了。”
回到了熟悉的中央庭的大厅。
虽然不过离开数日,但恍惚之间觉得陌生得已经是上一个轮回的事情了。
一群年幼的神器使正围着爱德伦讨要他从海湾侧城带回来的糖果。
“爱德伦!”爱缪莎欢呼着冲进孩子堆里,“我也要糖果!”
爱德伦从背包里掏出两个精致的小袋子,引来孩子们闹着争抢,“特意给你和晏华带了别的,东方古街的事顺利吗?”
“很顺利。”爱缪莎把他向后推了推,“你看是谁回来了——”
爱德伦笑着转过身来,在看到我的瞬间怔了怔,装满了糖果的纸袋在怀里翻倒。
糖果洒落下来,被敏捷的孩子们哄抢着。
他索性把糖果一股脑塞给爱缪莎,拨开人群,向我跑来。
“阿月,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爱德伦向我张开手臂,一把抱起我,在中央庭的大厅里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呀!爱德伦,快放我下来!”我扶着他的肩,眼前一片旋转的光影,耳边浸满了孩子们的欢呼声和起哄声。
“你穿着古街的衣服,最近一直在古街吗?难怪没在研究所找到你,害得我白担心一场。”爱德伦摸了摸我的面颊,“怎么办?没有想到阿月回来了,都没有给你带礼物,真是太失礼了。”
我摇头,“你做到了。你带着零回来了,这难道不是很贵重的礼物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因为我一直相信着你。你也做到了。”
“快,我带你去安托涅瓦那里。”他拽着我,向着盘旋的楼梯跑上去,“她一直很担心你。”
爱德伦带着我穿过漫长的走廊,最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房间外。
他敲了敲门,在得到回应后,轻轻推开门。
安托涅瓦倚着名为“鲸”的方舟碎片,一手托腮,望着坐在桌子那头的希罗。
谁也没有说话,挂在墙壁上的电视屏幕里,正在回放昨日的早间新闻。
看着很不正经的神官出现在屏幕上,用同样丝毫不正经的语调夸张地向记者介绍情况:
“是这样子的,昨天下午,有几个人哭哭啼啼地跑来教会,说是做了错事,要向神忏悔。”
“他们还希望请来电视台,让所有人见证的他们的悔意,也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作为神的仆从,我当然要帮助迷途的羔羊,达成他们的愿望啦。”
记者露出略带尴尬的笑,似乎不论对这种无理要求,还是对愿意帮忙实现信徒荒唐愿望的赛斯都十分受不了,但出于职业道德,仍然带着微笑问道:“那么,赛斯先生,那些人在哪里呢?”
“来来来。”赛斯扛着羽蛇权杖,在前面带路。
昏暗的祈祷室里聚集着四五人,全都面向着神像闭着眼,似乎真在虔诚地祈祷。
记者迟疑地走上前,“请问……是哪位要忏悔?”
四五人同时睁开眼,似乎看到了救星一样扑过来,争先恐后地争抢麦克风。
“让我先来!”
“明明是我在前面!”
“不行,让我先,我都要愧疚死了!”
赛斯把他们扯开,“哎呀,神说了要谦让,你们一个一个排好。”
几人闻言当真推让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让年纪最长的大叔先说。
那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一圈厚厚的黑眼圈,头发长短不一,打了不少结。
他颓唐地坐在镜头前,眼神里流露出少许恐惧和窘迫,先试探地说了一句:“各位,是这样的。”
“我已经失业半年了,每天在中央城区打零工,养活老婆和家里两个孩子,可是上个月,我的女儿得了重病,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我、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去找一些铤而走险的法子。”
“后来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他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他们给了我这个,让我在昨天中央庭的发布会上,趁着上台提问的机会刺伤中央庭的‘神使’阁下。”
记者小声惊呼,原本百无聊赖的表情霎时严肃了起来,目光也一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是……”他埋下头,牙关打颤起来,“那个……可以……先让我说完吗?”
“那是当然。”赛斯鼓励地向他点了点头,“忏悔的时候说的话可以随意一点哦,只要心意诚恳,神都会聆听的。”
男人长长吐出口气,继续说:“我原本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是他们告诉我,说神器使是不会被普通人杀死的,他们只是想制造混乱,破坏发布会,不会闹出人命,而且……他们给的报酬真的很丰厚。”
记者追问:“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我到了那天,在他们的安排下早早到了发布会上,取到了上台提问的抽签。”男人低头把脸埋在掌心中,大概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上台之前,我在台下碰到一位戴着面具的漂亮小姐,她……”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那句话似的。
记者还想追问,但赛斯制止了她。
男人最后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浑浊的泪正顺着面庞滚落下来。
“那位小姐,真真是水晶心肝,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问我是不是很紧张。”
“我确实紧张得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又接着说,我的左手里藏着刀,这样的东西不该带上去。”
“我那时又惊又怕,心想怎么才能骗过她。但我什么都来不及说,她又让我不用白费力气,她说——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是中央庭的指挥使希罗阁下收买了我,知道我家中有生病的女儿,知道我心里真的很担心,也知道我其实不想这么做……”
他的眼泪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很难想象一个早已被这许多苦难磨砺过的男人,竟会在镜头面前哭成这样。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什么都知道。”
“从来没有人让我觉得,她懂我所有的苦。”
他吸了吸鼻子,捂着脸摇头,沉浸在痛苦和感动交织的情绪中,过了很长一会儿才说:“她说,那不是我的错。不论如何,不应该利用别人的苦难和困顿,让他们被逼着‘自愿’去做他们本不愿做的事。”
他的眼泪顺着指缝渗出来,“她说,希望我能够明白,这世上仍然有人能够理解我,也一定会有人还在爱我,不要觉得自己被一切抛弃了。”
“她最后说,神明仍爱着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所以,我想到了来教会向神明忏悔,也感谢那位小姐给了我悔过的机会。”
后面几人的经历大同小异,或是经历了投资失败、公司破产种种,或是在黑门事件中失去了家人和爱人,他们都以为自己早已一无是处,却在那神秘女子的劝导下,重拾信心,决定悔过自新。
或许那就是“窥心”的力量吧,让人感到被一览无遗的恐惧,也让人感到被真正理解的温暖,只是看这份力量的主人打算如何使用它。
希罗低下头,捂着额头,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语气阴森,“想不到啊,我竟然败给了那个玩弄人心的妖女!”
“希罗。”安托涅瓦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汐比我们任何人都干净。”
她看着被希罗撕碎的相片,慢慢将它们拼凑回去,组成了那个身穿礼服的女郎。
“在中央庭正式成立之前,她跟我说过,她不想成为中央庭的领导者,也不想成为英雄。”
“她只是想帮助大家——失去亲人、无家可归的普通人,和看不到去路的神器使,和你。”
“说的真是好听。”希罗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无边无际的疯狂,“她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吗——什么都不想要,只是爱着每一个人?!”
爱德伦上前,指着他质问:“利用别人的弱点和痛苦,随随便便把人变成武器和活骸,希罗,你也以为自己是神,才有这种权力吗?!”
“你们来了。”安托涅瓦驶着方舟离开,经过时轻轻握了我的手腕,笑了一下,“谢谢你。”
她温柔的尾音有些模糊,让人听不清究竟是在唤我的名字,还是唤“汐”。
“安托涅瓦。”像初次醒来时那样,我又一次拽住了她的衣袖,“你也相信,那天在台下的人是汐吗?”
她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而是用温柔的眼睛望着我,“虽然我没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可是有一双能看到过去和未来的眼睛。”
她好像一直知道。
或者说,看到了过去和未来的她,对于任何事都可以轻易接受,她不好奇,也不气愤,只是坚定地去做她需要做的事。
从始至终,都是即便被猜中了心事也仍然温柔坚定的安托涅瓦啊。
她驱使着“鲸”离开时,向晏华点了点头,“我没有别的话要跟希罗说了。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爱德伦和希罗争得不可开交,不过,爱德伦站在道德的高点,与希罗疯狂的念头根本没法找到任何一个交错的点,他们的争论自然也分不出任何高下。
“好了。”爱缪莎扯了扯他,斜了希罗一眼,“别跟疯子白费口舌了。”
她叹口气,“爱德伦,已经没有人能说服他了,他好像完全说服了自己,他觉得他是对的。”
“算了。”爱德伦终于放弃了,看了看我,“阿月,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轻轻笑了笑,“你已经把道理都讲完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呢?”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神明仍然在爱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
爱德伦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摇了摇头,“说起来,晏华,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被彻底披露了活骸化实验的细节和刺杀的计划的希罗已经在交界都市人心尽失,就算是之前对他给予资金支持的机构,也迫于舆论的压力一齐缄口,甚至导戈。希罗这时候如果走到街上被认出来,可能会被愤怒的人们围攻吧。
“之前的会议上已经说过了,中央庭并不会放弃任何一位指挥使,不论是活骸,还是疯子。”晏华平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都会留在这里。”
啊,怎么说呢?确实是很残酷的决定啊。
爱德伦握住我的手腕,向我吐了吐舌头,压低声说:“晏华真是可怕,还好你之前的伤只是一场误会,是雷切尔治好了你吗?”
“信月,你跟我过来。”
爱德伦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收紧了手,“哎呀,为什么突然叫你去?”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心脏剧烈地一跳,手指紧张地摩挲着衣角,总觉得逃不过要被算账了。
晏华转身看了看爱德伦,然后面向我,“过来。”
爱德伦恹恹地放开手。
我只得拖沓着脚步跟上晏华,进了他的办公室。
亮起来的灯光清晰地映出了放在桌角的面具,那上面绘着栩栩如生的蔷薇花簇——
我惊得倒退一步,手攀上门把手。
不可能!我明明亲手把它塞进了心叶的旅行包,由她带到古街委托钟函谷处理掉。
“锁上了。”晏华拾起那枚面具,向我走来,“这里可没有什么‘方舟’的出口让你逃跑。”
“什、什么方舟……?”我扶着把手,果然没法转动,嘴硬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先是串通艾露比用复制的‘钥匙’进入档案室拿走蔷薇假面,之后又在中央庭外怂恿她放烟雾弹制造混乱。你在得到蔷薇假面后,混入发布会现场支走爱缪莎,之后又一次潜入档案室拿走了那本关于古街的书,最后趁爱德伦从方舟回来的时候利用方舟残余的力量逃走。”晏华将我这几日的行程说的一丝不差,精准得似乎亲眼所见。
但是我才不会承认,“我……什么啊?不可能是我的。至少,大家都知道,出现在发布会现场的人是汐啊。而且,我那时候……”
晏华截断了我的话,“你是想说发布会的时候,‘你’一直在希罗那边参加实况转播是吗?”
我警惕地望着他,“你的神器能力里应该没有读心吧?”
“读心?”他停顿了一会儿,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更觉心虚。
我颤颤地退到墙角,可是这里确实没有任何出口让我逃走。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传说中‘觉’的能力相比吧?”
分明是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却震得我心跳加速,不自觉地将手按在胸口。
他勾起我的手指,将一件冰凉的东西套上去。
“——?!”我震惊地看着那枚戒指重新回到手中,“怎么可能?我明明——”
“托钟函谷给你处理掉,是吗?”蔷薇假面被他轻轻覆在我的脸上,就像那天在档案室里。
我慌乱地否认,甚至忘了动用重新回到手中的“觉”的力量,“不、不是……我才没有拜托钟函谷任何事。”
事情正变得脱离控制。
虽然眼下的情形与在档案室时很像,可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堵在面前的人。
只有平静至极的心念才可以轻巧地动用“觉”窥探人心的力量,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的我根本沉不下气,慌乱像滚雪球一样在心中增加。
晏华摩挲着蔷薇假面,透过那上面蒙着白色细纱的眼睛看着我,“你真觉得,我会相信摘下这个面具,将带来邪恶吗?”
“面具背后或许掩藏了黑暗。”他一边说,一边取下面具,掷回桌上,“又或许,是一张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的熟悉的脸吧?”
我深深浅浅地咬着唇,手指捏着袖边,被驳得无话可说。
“还想解释吗?”他握住我的手,摩挲着那枚材质奇异的戒指,“‘觉’已经都告诉我了。”
我摇了摇头,放弃了抵抗,恨恨道:“你作弊。”
“靠作弊从档案室逃跑的人,明明是你吧?”他拉着我的手按在墙壁上,“不服气的话,你可以再试一次,看看这回谁会赢。”
“才不要。”我瞪了他一眼,“我不是为了这种争强好胜的念头才让觉跟着我的。”
过去我不想成为促成中央庭建立的领导者,后来也不想成为对抗异界的英雄,现在更不会有那些争强好胜的念头,真的想要去与荷鲁斯之眼的能力一较高下。
那些都是,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只是为了尝试,如果是七天的时间太过短暂,那么早一些到达交界都市,是不是就能够改变命运呢?我不能再去尝试强行操控神器,被滥用的幻力随时可能失控,带来不及逆转的活骸化,所以只能通过御使妖怪来达成目的。
只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才与钟函谷做交易的。
晏华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将我从角落里放了出来,“这样说的话,还是我输了。我一直想要与曾经的‘窥心’再次一较高下,可是,原来‘她’确实已经不在了。”
“因为觉已经自由了。”我摆了摆手,戒指被摇散成一片朦胧的光芒,在身边徘徊了一会儿,渐渐淡去。
“你放走了它。”
“所以,你也放我走。”我按着门把手,等着他解除门锁。
可是腰间一紧,像在古街死里逃生的时候那样,被从后面搂住了。
“你干什么?!”我的手一滑,从金属的把手上落下来。
他的声音贴在耳畔,“我可是费了比捉到‘觉’更大的力气,才从‘死神’那里抓到你的,不会像那样轻易放掉你。”
“喂——你很不讲道理哎。”我顿觉受骗,双手落在他环抱着腰间的手上,企图掰开,“虽然很抱歉骗了你们,可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吧?如果需要指挥使的话,爱德伦要比我优秀得多,也更负责,有他在就足够了。我只是……”
他的下巴蹭着我的头顶,让人觉得一阵轻痒,“你在害怕?”
“没有。我为什么要怕?”我挣扎了一下,“放手啦,认错我也认了,道歉也道了,你还要怎么样啊?”
“之前给你的备用终端,用得还顺手吗?”
?毫无征兆地岔开了话题,真不像晏华的风格。
我一头雾水,“那个终端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曾经是汐的终端。”他用很平常的语气回答我,“我消除了过去使用者的信息,保留了其他设定,包括所有解锁密码。”
“……”我的手滑落下去,脑中一片空白,“你、你是故意把那个终端给我的?”
因为那天的事实在紧急,拿到新的终端后我下意识便按惯常的方式操作起来,并没有意识到各类密码是否需要重新设定。
而作为新来的指挥使,没有更改任何一个密码,便能将曾经属于“汐”的终端应用自如,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吧?
可假使不是呢?如果我确实不是汐,那么终端就无法顺利使用,在那个紧张的早晨,一切就会变成一出闹剧——怎么想也不该是晏华会做的的事情啊。
除非……他有完全的把握,认定了我就是半年前出现在交界都市的汐。
“汐消失之后,我调查了蔷薇假面,确实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他的思路很清晰,“蔷薇假面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神器’另有他物——或者说,汐窥探人心的力量很有可能并非来自神器。从始至终,她除了完美的读心术,并没有任何神器使的表现,体力和幻力都没有增幅,她本人也一向拒绝参加神器使能力的测试和训练。说到底,她并不是神器使。”
“你——”我不安地咬着手指,看来确实除了认输别无他法,“这时候该说什么呢?不愧是‘神之头脑’吗?可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就是汐的?”
晏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从那个‘你’消失的时候,还有从你再一次出现在中央庭的时候。”
“怎么可能?我那时候根本没有露出破绽,连为了拯救零死去这种事都是设计得天衣无缝的。”我不服气地敲了敲他的手,“不要因为现在抓住了我,就连过去的事情都信口胡说啊。”
他的指尖刮蹭着我的右侧面颊,“我在那个时候,抱住了你。蔷薇假面落了下去,在你完全消失之前,我看到了你的脸,也看到了你脸上的疤痕。”
“——?!”我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捂上脸,却触到了他的手指,被勾住指尖,轻轻地摩挲,“所以——?”
“第一天看到了你的样子,第二天又看到你梦醒后去确认脸上的疤痕,第三天看到你在脸上画着那朵蔷薇,穿着汐喜欢的那种礼服,你是觉得我是白痴,才会不知道——”
“那个时候出现在交界都市的‘神器使’汐,就是现在作为‘指挥使’出现的信月。”
所以,才会在那天清晨用汐使用过的终端来试探我,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就踏进了晏华设下的陷阱。
真是一败涂地啊。
“竟然在那个时候被看到了,真讨厌。”我低下头,手指懊恼地戳着面颊,“可你是怎么知道‘觉’的?关于觉的记载早就已经失传了,连钟函谷都说,那天晚上能碰巧捉到觉真是奇迹呢。”
“我从钟函谷那里买了那个消息,他告诉我有一种叫做‘觉’的妖怪,若是人能与它结契,就能做到世间最完美的‘读心’,根本就不需要神器之类的东西——而且,他在近些年见过觉。所以,关于汐和蔷薇假面的所有疑问,都已经得到了解决。”
所以他在那时候才那么傲慢地说,想知道的事情,他已经都知道了。
他确实已经都知道了啊,原来那时候被傲慢遮蔽了眼睛的人,是我。
我的手一阵发颤,“你……真是太可怕了……”
真是连神都会忌惮的能力。
“潮汐有信,见月则生。”他松开了手,按在我的肩头,“所以,叫做‘汐’吗?”
我侧过头,回忆了一下那个燃着磷火的夜晚,大概确有一轮冷清的月亮挂在黑漆漆的林子上面。
潮汐有信,见月则生……吗?确实啊,信月和汐都在其中了。
但我并不知道钟函谷为什么要用这样谜语一般的话,来赠与我一个新的名字。
“名字这种东西,怎么样都好吧?这是钟函谷连同‘觉’的契约一起交给我的名字,这是你向他买情报的赠品?还是无所不知的荷鲁斯之眼告诉你的?”
“诶——?不要拽我啊。”我感到肩上一重,然后整个人被转了过来,背抵着门。
我怔怔抬头去看他,他望着我没有说话,让我条件反射地去反思刚才是不是有哪一句话说错了。
过了一会儿,我叹口气,实在不知道自己除了隐瞒身份到底还有哪里做得不对,伸手推了推他,“我说,不要这样看着我啊,我又没有像希罗那个样子,想要把你们做成活骸……”
他抬手扶着镜片,似乎在仔细思考,末了才迟迟回答:“我没有用荷鲁斯之眼去窥探你,因为荷鲁斯之眼不能映出关于你的一切。”
“或许是因为,它不想背叛你——”他用一只手捧着我的脸,让我不得不注视着他,“神明大人。”
我只觉浑身一颤,在思维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地说出了拙劣的反驳——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说谎的时候眼睛不要躲。”
“我没有说谎……”我抓着他的手,颤得没有半点力气,徒劳地为自己的失态辩解,“只是听到这种话从晏华嘴里说出来,实在太奇怪了啊。”
他握住我的手,将它们按下去,“你知道的,我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
我垂下眼睛,“这种事本来就是没有依据的,而且……如果真的是神明的话,就不需要借助妖怪的力量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御使‘觉’这种妖怪的,弄不好反而会被它逼疯。”他的手抵开我企图攥起来的指缝,与我交握着,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岔开话题,“你去探望赛哈姆的时候,在雷切尔的实验室里见过十个克莱因瓶吧?”
我很想松开手,可被他握得太紧,难以挣脱,便气恼地横了他一眼,随口答道:“克莱因瓶吗?他那里明明只有一个。”
他看着我,我也看向他。
“怎么?”我疑惑地霎了霎眼睛,反思自己的回答有何不妥,“我说的不对吗?本来就只有一个,怎么可能是十……诶……等一下!不、不是……”
天呐,被套话了……我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啊?!
克莱因瓶是存在于四维空间里的“瓶子”,就像平面上的生物永远无法明白莫比乌斯环真正的样子,处在三维空间中的人们也无法看到一个不相交叉的真正的克莱因瓶。
我在那个时候看到了雷切尔制作的克莱因瓶,而且理所当然地拿起了那一个——因为另外几个根本就不是克莱因瓶。
可我确实忽略了一件事,在其他人眼中,那应当是十个一模一样的,延伸的瓶颈穿过了扭曲的瓶底的古怪瓶子。他们的眼睛看不到,其中的一个瓶子其实并没有交叉,它在四维的空间里完美地穿过了自身,没有任何相碰的地方。
我不应当用这双被诅咒的眼睛看见它,更不该用普通人的手拿起它。
“反应还算快。”晏华对于套话这种恶劣的行为一点也不感到愧疚,平淡地揭穿我,“确实,对你来说只有一个吧。所以你拿起了那十个瓶子里,唯一一个真正的克莱因瓶。”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哪个才是……?根本就是在骗人吧?”
“那个瓶子上做了记号——用来捉住神明。”他平静地看着我,用与刚才一样平淡的语气继续说,“你一下就拿起了那个正确的瓶子,甚至没有看一眼其他的瓶子,轻松得就像我们从画满了‘无穷’符号的白纸上拿起一个真正的莫比乌斯环。”
“不对……我只是随手拿起了一个。”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正确的回答,想要垂死挣扎补救一下,“那种事只是巧合而已。你也说了,那上面有记号,我只是因为那个记号与众不同才下意识拿起来的啊。”
“现在说这句话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乖乖闭上嘴。算了,不说了,越描越黑。
“你想怎么样?像对待塞拉菲姆一样把我关起来吗?”
我尽量平心静气地望着他,他也静静看着我。
目光交汇处,波澜暗涌。
他最后摇了摇头,“我解析了跟你一起出现的终端,复原了那里面残余的记录。所以,你在那之后,确实看到了世界的终结吧?”
我点头,“答应了别人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而且你越过了那个终结,来到了‘这个’交界都市。”
是的,通过这双能看到克莱因瓶的眼睛,我越过了那个世界的尽头,来到这里,成为戴着假面的汐。只是,这具属于寻常人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持无休止的四维旅行,在多次利用克莱因瓶创造出的时空隧道脱离险境后,“汐”的身体已经面临分崩离析的必然结局,因此我设计了那次遇袭,让汐在交界都市理所当然地消失。
“来到半年前的交界都市确实是意外的收获。”我又一次点了点头,目光一晃,“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插手就可以创造奇迹了——我那时候是这样想的。可是,我那时没有想过,那句话原来也可以为了试探我而说……”
如同几次三番将我困住,只是为了验证我是否真的具有从密闭的三维空间逃脱的能力——越过世界终结的期盼怎么看也是一个编织精美的陷阱罢了!
“只是希望你活下去。”他按着我的肩,慢慢地低下头,一直抵着我的额角,“任何一个‘我’,都不会用那种话去试探你的。”
“……”我只觉眼眶一热,低下头,想要躲开他的目光,“你不要再靠近了……太近了!”
太可恶了……分明已经不想再多纠缠半句话,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去相信,相信这可怖的轮回中还存有片刻的温情。
“不可以吗?”他更过分地凑上来,近得能感到彼此的呼吸缠在一起。
我贴着紧闭的门,那是我唯一可以逃走的地方,可是被锁得死死的,手指无助地在上面滑过,“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中央庭截获了希罗的一些情报,包括他刺杀安托涅瓦失败后,打算把你推下海湾侧城的废弃工厂,假造你半活骸化的样子,再嫁祸给中央庭。”
我抿了抿唇,“……我知道,奥露西娅在推我下去的时候说了,是希罗的命令。”
“我提前修复了那里的升降台,设定了自动程序,好在你落下去的时候及时接住你。不过似乎有个小姑娘也在试着救你,她比我晚了一步,没能找到你,但是巧妙地让奥露西娅以为她推下去的那个并不是你,而是怪物制造的幻象。之后,她代替你跟着奥露西娅和达尔维拉回到研究所——达尔维拉似乎在保护她,所以希罗没有找到机会再次动手。”
“是心叶……”我蜷缩起手指,轻轻掐着自己的手心。
她为了我推迟了前往北方山脉的时间,并且冒险向达尔维拉透露了真相,再次回到了危机四伏的研究所。
那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约定的内容,她分明也有万难的任务,一刻不能耽误,却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
“那个叫做‘心叶’的小姑娘很担心你,一直在研究所扮成你的样子。”他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你溜进发布会阻拦那些人的时候,也是她在研究所扮作你的样子吧?她和你是‘同类’,因此并没有被希罗发觉。”
“确实……”
“我把你送回去的时候遇到了她,她把面具和戒指交给了我,之后独自启程去东方古街。”
“心叶她……”我咬了咬唇,混乱的思路之前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时突然理清了其中的逻辑,瞪大了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等一下啊,为什么你会送我回去?!”
“那种事用脑子想一下就会知道吧。”他扶着我双肩的手绕到背后,将我和门分开,用探究的目光认真望着我,“而且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确实。
我抿了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为什么?昨天为什么要那样做?”
如果想再次验证我确实能够轻而易举越过密闭的三维空间,只要解开我的束缚,在一旁静静看着就好。时间紧迫,事情紧急,即便我知道那是陷阱,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的。
为什么反而蒙住我这双被诅咒的眼睛,为什么那样做……?
“已经确定的事,没必要反复验证。”他拨开我额前的碎发,“你似乎已经取回了记忆,在为了之前的事生气吗?”
“确实。”我扭过头不想看他,“所以为什么?应该像当时一样的,不是吗?”
他反问:“然后再一次看你依靠那双眼睛所见的东西,逃出去,奔赴死亡吗?”
我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确实如此,就像当初决定抛弃“汐”这个身份一样,当“信月”完成使命后,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个身份——究其根本,背负着“救世”的使命降临在交界都市的“我”,是要付出任何代价去达成那个目标的,比起珍贵的记忆和经验,在每一个轮回里都会重新获得的身躯,不过是廉价的消耗品罢了。
“本来就该那样。”我低下头,“改变结局就像是不断试错的游戏……而我理应是不需要去费心尝试更改的部分。”
需要试着去改变的参数越少,成功的几率才会越大。为了我这样的拯救世界所必须的“消耗品”去试着寻找新的道路,显然是不值得的。
但人的世界里有很多东西不能仅仅以值得或是不值得去衡量。
有的事情,哪怕付出高额的代价,哪怕毫无意义,也会忍不住想去一次一次地尝试。
僵持中,背后的门被敲响了。
“信月,你在里面吗?”是爱德伦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听来有些遥远。
“爱德伦,我……”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被晏华捂住了嘴。
本就贴的极近,这样一来我更是完全被笼罩进了他的阴影中。
“阿月,零说要找你。”爱德伦依然在外面敲门,“能听到吗?”
我试图推开晏华,挣扎间挽起的发髻蹭得垂落下来,我艰难地转过身握着门把手,“爱德伦,我在——唔……你干什么?!”
“不要碰我!”
手腕上还留着被绑缚过的瘀痕,被他抓在手中的时候一阵钝痛,我不由皱起眉。
“很痛吗?”我被紧紧地拥抱着,耳边听到他放缓的声音,“昨天吓到你了,抱歉。”
正在哭泣的人往往最受不得一声抚慰,我哭得更凶了,一边捶打着他的肩,“你还知道……我好不容易……”
当初好不容易越过时空来到半年前的交界都市,现在又好不容易回到这里,前来履行未尽的约定。
在这短暂的7日之内,我经历了中央庭的分裂,与心叶交换身份,逆转活骸化的进程,粉碎希罗的计划,每一晚、每一晚都在梦里经历混乱的记忆。
如果是人类——不,这本来就是人类的身体和精神,我所拥有的仅仅是这双被神明赠与又诅咒的眼睛而已。
我好累……就像那时候独自背负着一切的汐一样。
经历了关闭黑门的最终战斗与残余工作,被所有人抛弃,自以为拯救了世界但在那之后还是迎来了终结,但她无法停留,她再次越过了灾难的终点,到达了曾经的交界都市。
来不及为过去流一滴泪,必须立刻行动起来,为了改变命运尽最大的努力。
那是每一步都不容出错的棋局,是每一秒都不能虚度的生死时速。
当那具身躯终于崩碎死去的时候,汐应该也终于得到了解脱吧?
但我并不能完全记得她那时的心情了——能保留下来的记忆是有限的,人类的感情是被舍弃的并不重要的部分。
我的脸被捧了起来,透过蒙着一层泪幕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晏华正盯着我。
“你……”我擦掉了泪水,不知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哑着声音问道,“在透过我,看那个已经死掉的‘汐’吗?”
晏华摇了摇头,“她是看不到的。”
“什么……看不到……?”我不解地望着他。
“就像我告诉爱缪莎的那样,汐已经死了。她早在那次意外之前就有了离开的打算,我们曾经试图阻止,但是失败了。我在那之后想过,如果那时候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垂下眼睑,手指不自觉地触到面颊上。
名为“信月”的指挥使,在每一个箱庭里都有,会周而复始地经历生死。但面颊上残留着活骸化痊愈后瘢痕的“汐”,却是独一无二的,她死去了,并且在任何一个箱庭里都不存在了。
“她早就应该死了……和大家一起。只是为了‘你’才这么辛苦地继续活着……为了那句无法拒绝的委托,活着去见证世界的终结,然后越过终结去寻找新的希望。”
她最后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
“所以是不可能从你身上看到她的。”晏华按住我的双肩,“因为那个孩子,是别人的指挥使。”
别人的……指挥使。
我把脸埋进手中,分明已经止住的泪水再一次从指缝里渗了下来。
“我……所以我……”
“而你是我们的指挥使。”
“可是我……”我擦着不断溢出的眼泪,勉强笑了一下,“这次只在中央庭入职了两天而已。我已经很努力地去做了……但是太难太难,我很想就这样放弃,可是不行。你让开,我要去找心叶。”
好不容易凭着难得的运气和巧合,还有汐所作的牺牲才走到这一步,现在放弃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捂着眼角,拉着半敞开的衣襟站起来。
但是面前的人并不愿意让出去路,我被再次拥入怀抱,晏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明天再去处理那些事,你现在需要休息。”
…………
被抱回沙发上的时候才清醒过来。
“好渴……”我身上卷着毯子,挪到沙发靠近柜子的一边,伸手去够里面的瓶装茶。
“晚上喝什么茶?”晏华按住我的手,把冒着热气的杯子抵到我唇边。
“不要。”我撇开嘴,又是甜牛奶,“我不喝,你不会又加了安眠药吧??”
晏华一点都不为那种事愧疚,挑眉看着我,“你都困成这样了,还用下药?”
“不要,我不喝。”我推开他的手,“茶和咖啡不能喝的话,那给我酒——”
“不行。”还没说完就被晏华干脆地打断了。
我不满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那时候经常出入酒会——”
杯子被放到台面上,清脆地一响,下一秒我就被按在了沙发上。
一抬头对上晏华含着怒意的眼神,我咬了唇不敢再说。
“你真以为凭你那点小聪明能次次全身而退吗?”
我自然也知道,那些人虽然对汐又爱又恨,大多有所顾虑,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不乏想要鱼死网破的穷凶极恶之辈,“……至少也没有吃过亏。”
“那是因为,奥露西娅暗中处理掉了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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